下了班,黄昏时分,我喜欢到清水潭湖畔走走。转眼到了三九寒冬,南方的山上大多是四季常青的乔木,并不见明显的凋零。惟有香枫是耐不得寒的,经历几阵寒风严霜之后,鹅掌似的绿叶先是变黄,继而变红,慢慢地就打着旋子从高空纷纷飘落。
这时节,在高高的树梢头,仍有几片与命运作顽强抗争的红叶儿,像贫寒的村姑发髻簪花似的,装点着日渐枯瘦的容颜。蜂儿蝶儿自然不见踪影了,连天生喜欢热闹的禾雀儿,也早早地钻进草窠里安歇。
湖水一片黛绿,洁净得像玻璃一样透明。鱼儿自然不会怕冷,当夕阳染红湖面的时候,它们好像庆祝自己的节日,成群结伙地贴着水面游行,一边吧哒吧哒咋响唼喋之声,像细雨纷纷洒落,平湖上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湖畔垂钓老翁二三,人和鱼竿都坐成一弧形,一点声息也没有,像一种点缀,一种摆设,嵌在黄昏的山水画幅之中。
这深邃的幽静的打破,是“嘎—”的一声鹤鸣。
接着,我看到树林梢头有一片白云飘过,扑猎猎一阵翅膀振响之后,一大群丹顶鹤落在远处的湖汊上,一只,两只,三只至少有十多只。它们在浅水滩上高蹈行走,昂首挺胸,像一支身穿白色礼服的仪仗队。一会儿,鹤们登上一片水草地,或成双成对地泊在水草中,抻着长长的脖子互相帮助梳理羽毛,作亲热状;或在水草地上你追我赶,低吟浅唱,作嬉戏状;或伸出又细又长的尖喙儿,往水里觅食;或迈开高脚圆规一般的跗蹠,在浅滩上漫步,像大英古国的绅士们那么风度翩翩,怡然自得。
这冬日黄昏的清水潭,因为有了自由自在的鹤群,一下子变得生气勃勃并且充满了仙气。
伫立湖畔,看着这山,这水,这水里的游鱼和湖汊一角自得其乐的丹顶鹤们,我一时忘了人间的烦恼,心里涌起莫名的感动。
也不知怎么的,经历一次年终考评,我深感这年头许多人的人心叵测和丑陋。
人和人往往不能沟通。我感到孤独。
只有大自然的美是真实的,永恒的。
于是,我喜欢亲近大自然。我想,我能够跟大自然对话。
任思嘉——
晚饭后,我到章彬彬家串门。每天,我都得去检查章黛的作业。这已经是我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
章彬彬在饭桌上吃饭,章黛关着房门不出来。往日由母女俩酿造出的温馨氛围不见了,相反的,屋里的气氛有点儿紧张。我问:“章姐,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章彬彬说:“小黛被我剋了一顿,正生我的气呢!”
我说:“才多大的孩子,你剋她干啥?是不是你在考评中受了委屈,拿小黛来出气?”
章彬彬说:“哪能啊!我本来就没想要那个一级警督。只是整个考评搞得乱七八糟,叫人心里不舒服!”
章彬彬虽然说得心平气和,但是,我依然能听出她心里很憋气。我说:“章姐,算了,算了,洪队就是那么个人!”
“我真的不是气洪队,是气自己的孩子不争气。”章彬彬声音幽幽地说,“唉,你不知道,小黛最近学坏了。傍晚,我在厨房做饭,小黛和几个小孩子在院子里跳皮筋,她们跳就跳吧,还边跳边唱,净唱一些下流小曲”
我吃了一惊。章黛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孩子,优秀生的奖状也不知捧回多少了,怎么会唱下流小曲?我问道:“哦,怎么唱的?”
章彬彬说:“都是些破腔滥调。”
我说:“唱给我听听。”
章彬彬就轻声学唱了一遍:
星期天早晨雾茫茫,
捡破烂的老头排成行。
哨子一吹,
冲进垃圾堆,
破袜子破鞋子满天飞。
老头一高兴,放了一个屁。
这个屁,飞到意大利,
意大利女王挺满意,
下令全国来放屁。
放得香,当乡长,
放得臭,当教授,
放得不香又不臭,
说明你的知识学问还不够
章彬彬说:“还有很长很长,我记不清了。”
我不禁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还挺有创造性么!”
“还有啥创造性?”章彬彬虎地放下脸来,啐道:“呸,这都是些啥下流小曲?尽是污七八糟的破词,尽是不满现实的屁话!”
我把这些词曲琢磨琢磨,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不知啥滋味。你说这支小曲不满现实吗,它还真有些和我们的时代主流不合拍;你说它污七八糟吧,它又不是全无道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绝对没有必要像章彬彬那样大动肝火。
我说:“章姐,没那么严重吧?你就为这个把小黛剋了一顿?”
“还不严重?快把我气晕哩!”章彬彬余怒未息,开口还是火刺刺的:“还敢闹情绪,不吃饭,好,好,就让她饿一顿!”我陪着笑脸说:“章姐,请你息怒,这支小曲当然很不健康!
但它可能是一支新童谣,细细分析,也许是当前社会某些现象在儿童意识中的一个反映。你听,‘星期天早晨雾茫茫,捡破烂的老头排成行’,这很可能是小学生所看到的一个社会侧面。现今下岗工人、失去土地的农民,生活挺艰难,要饭的、捡破烂的,不是很多吗?‘放得香,当乡长;放得臭,当教授。’这可能是小学生看到的社会生活的另一个侧面。连小学生都知道乡镇长比教授更吃得开呢!西源市就有一条“乡长街”,一条‘局长街’,尽是乡镇长、科局长盖的小洋房。在一些人眼里,传统的价值观一钱不值了,世俗的金钱祟拜正在逐步取代社会理想和社会道德。
我们身边发生的事情,不也是这样!她洪月娥凭什么评上‘优秀’,凭什么加薪晋级?你啊,章姐,就是‘放得不香又不臭,说明你的知识学问还不够’啊!”
章彬彬噗哧一下笑起来:“听你这样胡说八道,这些歪词脏曲还有教育意义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不同意把它说得太严重。这支新童谣只是不健康的社会现象的一种反映,对小学生肯定是有害的。
但是,作为家长,打骂孩子不能解决问题。”
“哈,看你说得一套一套的,”章彬彬笑了一下,“就你能!
你去把小黛动员出来吃饭吧!”
我进了屋,见章黛躺在床上似睡非睡的。我叫醒了她,又哄又逗,章黛破涕为笑,毕竟是孩子,不怨她妈了,出来吃饭。吃过饭,我就说:“小黛,你妈说你们刚才唱了一支新童谣,能唱给阿姨听吗?”
章黛忸怩着:“不!我妈说不好听,我就不唱了!”
我说:“那支童谣的确不健康。都像那词里唱的,教授吃不开,知识不重要,我们还学习干啥?再说,镇上也不光是你们看到的捡破烂的老头呀,富起来的农民有多少?买了汽车住进大楼的市民有多少?你想想,那支小曲唱的词儿健康不健康?”
章黛低头说:“不健康。”
我说:“阿姨来教你唱一支真正的童谣吧!”
章黛脸上就有了笑容。
我说:“这支童谣我是听当地小孩子唱的,可有意思了。”
我唱了一遍:
月光光,
照四方,
四方圆,
卖铜钱,
铜钱豆,
卖乌豆,
乌豆乌,
卖香菇,
香菇辣,
卖鞋拔,
鞋拔节节断,
街头卖鹅蛋,
鹅蛋孵出鹅公仔,
担起担子送大姐,
大姐不收,
送给乌溜,
乌溜不管,
送给卖碗
我说:“这才是真正的童谣,用儿童的眼睛来看待他们熟悉的东西,只要把这些东西的特点抓住,用一两句话表达出来,又注意押韵,可以自编自唱,一直唱下去。”
这时天上挂着一轮满月,亮光光地照着茫茫旷野和连绵起伏的山峦,正附合童谣起句的情景,章黛唱得很来劲,很快把这支童谣背熟了,才回房里去做作业。
我又向章彬彬提起年终考评和晋级的事。
章彬彬说:“算了,加一级工资,能有几个钱?”
我说:“章姐,也不光光是几个钱的问题,这里有个是非问题,公道问题。都像洪月娥这样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我们管教干部今后谁还敢去关心有病有痛的女犯?”
章彬彬想了想说:“咳,洪队就是那么个人,几十年养成的老观念,能叫她一个早晨就改变吗?我们凭自己的良心,该怎么干还是怎么干吧!”
章彬彬真是个宽宏大度的女人。但是,我暗暗观察,这次年终考评,洪月娥可真伤透了章彬彬的心。我发现,足足有一周多时间,章彬彬和洪月娥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很少来往,很少说话,关系明显地疏远了。说实话,我并不为洪章关系存在危机而着急和担忧,相反,我希望她们的裂痕愈来愈大,愈来愈公开化,好引起总部的重视,或是把洪月娥调走,或是把章彬彬和我调走。我几乎不愿和这种小人在一块蓝天下生活!
任思嘉——
不久,章黛患了一场重病。在护理章黛的时候,洪章的矛盾得到弥合,而且和解如初。
章黛患的是一种怪病,叫登格热。我想与麦当劳、肯德基、可口可乐、咖啡等等一样,这登格热也是一种洋玩艺儿的音译。
这正印证了一位大人物说的话:“改革开放,打开窗子以后,鲜花会引进来,蜜蜂会飞进来,苍蝇蚊子也会飞进来。”在引进许多有益的好东西的同时,能致人于非命的艾滋病和登格热不是也随之长驱直入了吗?我们在门户洞开的时候,实在不能麻痹大意。
据说,登格热发源于非洲。一发病就持续高烧,传染性极强,如不及时救治,两三天内即置人于死地。
清水潭小学是地处于荒山僻壤中的一所小学,这里的几名小学生包括章黛怎么突然会患上登格热,我至今也弄不明白。
那天傍晚,章黛背着书包从小学回家,饭也不吃,衣也不脱,身子一歪,就躺倒在小床上。章彬彬叫她,她痛苦地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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