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短短半年多了解的情况,清水潭女监如果不能说是社会的缩影,它起码也是当前社会的一个侧面。这里什么人物没有呀?从市长、县长到平民百姓,从研究生、大学生到文盲村妇,真是各色人等、三教九流,无不齐全。而且,每个罪犯都有一个悲剧性的故事。梁佩芬并不是生来就贪婪成性,关飞鸾并不是天生就嗜毒如命,吕金妹并非自幼就寡廉鲜耻。她们犯了罪,受到法律的惩处都是罪有应得。但是,有志于把我们的社会推向理想境界的各界人士,是否应从这些故事中看到各自门前的污泥浊水,而深感肩上责任的沉重呢?像吕金妹这样冥顽不化的女犯,单纯的惩罚也许是不易奏效的。章彬彬说过,一个女犯就是一把锁,要打开吕金妹这把锈锁的钥匙在哪里?”
但是,大队长洪月娥对于我们放了吕金妹大为恼火,瞪圆了豹子眼喝问道:“咦,你们怎么放了吕金妹?我还没治她的流氓罪呢!”
章彬彬说:“洪队,不是你自己宣布的,叫吕金妹好好反省,反省好了就放她出来。”
洪月娥问:“她反省好了?”
“反省好了。”章彬彬要把吕金妹的情况向大队长汇报。洪月娥对如此冗长的故事,向来缺乏耐性,只听了个开头,连连摇头说:“你看这个吕金妹,多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她自己卖淫卖×,好像都是被别人拉下水的,鬼信?”
“从档案上看,”章彬彬说,“她原来的确是个农村姑娘,她的堕落,当然要她自己负责,可也有客观原因。”
洪月娥说:“好吧,捡要紧的说,别啰里啰嗦!”
章彬彬尽量把事情说得简单一点。汇报完毕,洪月娥黑着脸说:“算啦,再饶她这一回,禁闭不关了,罚她下大田干一周重活。”
我们没有再为吕金妹求情,立即执行大队长的命令。这时节农活正紧,就差吕金妹和几名重刑犯下大田薅草。
我发现吕金妹对这个惩罚一点儿也不抵触,天天都乐颠颠下大田去干活。两三天后,谢芳、关飞鸾向我汇报,说吕金妹每天从大田回来神情都有些不大正常。她一向像小喜鹊一样唧唧喳喳的,忽然沉默寡言,脸上的表情木木的,又常常盯着人傻笑。那笑又含义不明,弄得人家莫名其妙。同改们怕惹出什么事来,不大理睬她,她就一个人躲在床角落傻笑,或是抱着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照着照着,又是嘿嘿一阵傻笑。
听了这些反映,开头我并不在意,只说了句:“别理她,神经病!”我还以为吕金妹像过去一样活腻了,又花样翻新地搞些恶作剧式的表演呢。
有一天,中队值班员匆匆走进办公室向我报告,说吕金妹又捣乱了,要我快去看看。我走向9号号房,远远的看见房门口走廊上已经围着一大圈人。吕金妹十个尖尖的指甲涂成紫黑色,双唇涂成一片血红(她从大田里采了许多指甲花和草莓回来,成了一种天然的化妆品);宽大的号服下摆束紧了,在肚脐眼儿那里打了个蝴蝶结,原来松松垮垮的号服,紧紧裹在身上,倒成了像拉美土著女装那样的最新时装。吕金妹的身材忽然变得苗条婀娜起来,高高的胸脯和浑圆的臀部也就显山露水,曲线分明,在一大群灰扑扑的女犯中真是鹤立鸡群。我向她走去的时候,吕金妹正学着时装模特儿踩着猫步,扭达扭达走过来,又扭达扭达走过去,引起围观女犯们的大声喝彩和哄笑。
我又气恼又惊诧,大吼一声:“吕金妹!你又疯了!”
吕金妹马上清醒,抱着脑瓜儿直奔卫生间,一会儿就把嘴唇和十指的红汁儿洗得干干净净,再站在我的跟前,已经痛哭流涕地臭骂自己做检讨了:“报告中队长,我真该死!我这个人就是改不了爱美的习惯。我在大田干活,看到那么多花花草草,觉得不采些回来打扮打扮,真真可惜!”
这些话我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因为吕金妹一向有些神经质,乐起来疯疯癫癫,恼起来哭哭啼啼,她的怪脾气总像山里的晨雾,很难捉摸。
为了把吕金妹的一举一动摸得更清楚更踏实些,这天,我亲自带着十多名女犯下了大田。
一出“半月楼”,再穿过柑橘林、奈果林、桃李林连绵无边的果园,就到了清水潭湖畔一大片水田。清水潭女监圈了数千亩山地,有果园,有鱼塘,有水田,有林地,我又想起老司法厅长梁建成创建女监时用心是何其良苦。他一心想的,是这一千多女犯在这里服刑,不仅有工可做,还有农可务,要让她们学会养鱼、养蜂、种果树、种蔬菜、种水稻五谷。这样,那些刑满释放人员才不会成为社会的包袱,能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山里的水田地力肥沃,才插下一个多月的秧苗,已蹿上一尺多高。禾苗度过自己的襁褓时代,从娇嫩的鹅黄绿而变成油黑的翡翠绿,像一片片绿色壁挂,从高到低层层披挂下来,绿满了整条山垅,煞是壮观。但仔细一看,禾苗间的稗谷杂草也长得相当猖獗。这和人类社会良莠并生、鱼龙混杂的现象是何其相似。现在女犯们的任务,就是把田间的杂草稗谷薅除干净。
十几名女犯很快绾起裤管,纷纷跳下水田。有的用草耙耙草,有的干脆用手薅草。我看见女犯们几乎是带着欢快的心情去干这份重活。她们下田的动作非常利索,溅起的水珠儿洒落在禾叶上,在太阳下熠熠闪光。女犯们弯下腰背,匍匐着身子,像一群土猪崽在禾丛中一拱一拱前进。
现在,要我做的活儿,就是监视这些女犯干活,像牧羊人守望放牧在草原上的羊群。我找了一片树荫坐下来乘凉,看一本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古典小说。当然,我如果高兴,也可以下田薅一会儿草。但是,我怕蚂蝗。这山田里的蚂蝗刁钻而厉害。我头一次下田,一条白白的小腿一下子被蚂蝗叮成了黑腿,因为蚂蝗把我的小腿都叮满了;再后来,又变成一条鲜红的红腿,因为蚂蝗被章彬彬大把大把撸下来之后,鲜血把我整条小腿都染红了。
从那以后,章彬彬就不让我再下水田。谁让我下,我也没这个胆。我设想女犯们的小腿绝不是铜浇铁铸的,能不怕蚂蝗?然而,怕也不行,令行禁止,干部叫她下田,她就得下田。
干部和罪犯,自由人和囚徒,其严格区别就在这里。我完全无须为这种不平等而有所歉疚,这是神圣的法律赋予我的权力。山里的阳光耀眼而柔和,小风儿吹在身上有痒丝丝的感觉。
小说一页也读不进去,我还是尽情地读这里的山水吧!清源大山实在太深邃太古老,山野里那种蛮荒的景色,美得令人惊诧而心醉。傍着层层梯田的田坝子上,许多小灌木都开花了,要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非来一个植物学家不可。我只知道那开白花的是曼陀罗,开红花的是穿心莲,开着金黄色花骨朵儿的是艾纳香。
对我这样一个来自北京的姑娘说来,这些野花真是太美太浪漫了,章彬彬一一教我辨认,我就记下来。但是,我还没有把握说我已经认得准确无误。再远一点,是松、杉、楮、栲等高大乔木的混交林。有许多粗壮的青藤从树根盘缠而上,直达树冠,民间情歌中所唱的“藤绕树,树缠藤”的诗情画意随处可见。在浅一点的林子里,树木疏朗,草盛花繁,常常看见毛色鲜丽的锦鸡,和穿着雪白上衣并拖着曳地长裙的白鹇,在杂草纷披的小径上漫步,一边唱着爱情的歌,一边成双成对地钻进柴草窝中去幽会。
我觉得在这样幽静的山野里,有佛老思想的老先生,自然会想到修炼成仙,想到隐逸遁世,写出陶潜、王维那样的诗,画出石涛、八大山人那样的画。但是,有血性的现代年轻人不能不处处感受到大自然的生命活力,而涌起色彩缤纷的浪漫思绪。说真的,我忽地觉得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流速加快了,此时如果有位白马王子从天而降,给我献上一束鲜花,与我并排坐在这草地上说说话儿,我想我也许不会拒绝。
这种内心世界的自我发现,让我吓了一跳。随即也就明白,吕金妹为什么会出事,甚至注定要出更大的事。
我飞快向山垅田望去。茁壮的禾苗已遮去女犯们半个身子,正面的脸部是看不到的,但我能看到她们的脊背,特别是高高撅起的臀部。那些女性的浑圆的臀部,像一个个灰扑扑的圆球,在绿波荡漾的田禾中移动。我这个牧羊人监视羊群的活动,只要清点那些臀部的存在就万无一失。一、二、三十二、十三,我隔半个来小时就要这么清点一下臀部,不,是清点一下人数。前两个小时都是一个不落的,到了快收工的时候,我最后一次清点那些活动的臀部,数来数去怎么数都少了一个。
我急忙向山垅田走去。首先担心的就是吕金妹,吕金妹偏偏就不在了!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的心唿啦一下提到嗓子眼了,话堵在喉咙头,好久好久才喊出来:“咦,吕金妹呢?吕金妹呢?
吕金妹!吕金妹!喂,你们大家快找找吕金妹!”
女犯们很快从稻禾中伸直了腰,大眼瞪小眼的,也都吓坏了。有一个女犯说:“报告中队长,我刚刚还看见她在这丘田里薅草么,是不是到哪个僻静的地方大小便去了?”
“嗯,有这个可能!”我好容易才镇定下来。
在大田干活自然不能带着个厕所,无论女警官还是女犯人,情况紧急,都找个避静所在解决问题。我叫大家不要惊慌,这山垅里四面都拉起铁丝网,我谅她吕金妹长着老鹰的翅膀也飞不出去。可能真的去大小便了吧,你们不要跑远了,就在田垅里、水圳边找一找,喊一喊!
女犯们像喊魂一样的呐喊,从山垅田坝上响起来:
“吕金妹!吕金妹!”
“吕金妹!吕金妹!”
女犯们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吕金妹。我们正慌做一团的时候,一个年轻的武警战士横握着一杆卡宾枪,像押解俘虏一样,把吕金妹押了回来。
我问那个武警战士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警战士啪地一个立正:“报告中队长,你问她自己吧!”
我把脸转向吕金妹:“吕金妹,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想越狱逃跑不成?”
“嘻嘻!”吕金妹傻笑着,“逃,我才不逃哩!”
我又喝问:“你不在田里干活,这老半天哪去啦?”
“报告中队长,我去大便。”吕金妹不笑了,一板正经说,“大便总不违反‘58条’吧,大便总不违反宪法监规吧!可是这个同志哥真不像话,愣是把枪对准我,不准我大便!”
女犯们哄然大笑。我是咬紧了牙关,才没让自己笑出来。闹了老半天,我还是如坠五里云雾。我叫那个武警战士把情况再说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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