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吃喝拉撒都在这块巴掌大的鬼地方,这是人呆的吗?
我不是人,而是关在“铁笼子”里的一只狼。我只能夹着尾巴原地打转转。转累了,我在床板上坐下来。我看见床板上有好几只蚂蚁爬来爬去。好家伙,它们正在搬运我掉在床板上的馒头屑儿。有一只蚂蚁扛一粒的,有两只蚂蚁抬一粒的,兴兴颠颠,很是忙碌。你他妈的山蚂蚁,我落难你们倒得福!别高兴太早了,我让你们尝尝关禁闭的滋味。我拧开水壶盖,把凉水在床板上倒成个圆圈,蚂蚁们立即被浩浩荡荡的“大河”团团围住。它们往左冲,遇到“河”水赶快退却;它们往右突,碰上“河”水又马上掉头。它们冲了好几个来回实在累了,就扔下馒头屑,连战利品也不要了;然后,继续左冲右突。自然,它们还是冲不出去,一个个晕头转向,精疲力竭,就傻不愣登地呆着,用瘦骨伶仃的前脚撩拨头上两根细细的触须,也许在想:我们刚才进“铁笼子”还是顺顺溜溜的么,怎么忽然四面都发起了大水?
开初我心里挺乐。但是,看着看着,眼里的泪水就哗哗流下来。人啊,是不能关在“铁笼子”里的,是不能被人群抛弃的。
连蚂蚁都不顾死活地争取自己的自由啊!算了吧,小可怜们,我放你们一条生路。随即,我擦干了床板上的水迹,抹平了那一圈“大河”,蚂蚁们立马欢蹦乱跳,互相通知障碍已经拆除,道路已经畅通,都扛起它们的粮食,爬下床板,爬上土墙,出了小窗洞,向着广阔的自由天地奔去。
中队长再次出现在小窗口的时候,我告饶地哭叫道:“中队长,我反省好了!我要向你和章大队长报告。”
吕金妹——
你问我怎么这样不知羞耻?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想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从在“小香港”栽了筋斗开始的。
那是四年前的四月十八日,我永远记得这一天。这是我走上邪路的开始,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耻辱日。
那天我一个人在“小香港”的街头闲逛。天气已经转暖,南方的夏天可是说来就来的。街头有许多姑娘穿T恤衫和花裙子了,我还穿着牛仔裤和布夹克,不止热得难受,整个儿灰突突的就是个土老冒,买几件换季的衣服,成了我最最起码的基本建设了。我向百货商店走去,听到街头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看到商店门口挤满了人。阳光下有两条红布横幅非常抢眼,一条写着:
:“欢迎购买××社会福利彩票!”另一条写着“2元+运气=50万!”我虽然只有初中文化,四则运算还是十分熟练的,眼睛一眨就弄清楚了:如果花两块钱买一张福利彩票,又如果我的运气极好,中了一个大奖,我就可以拿到奖金50万。这是多么诱惑人刺激人的好事呀!我想,那许多没命往前挤的人,在阳光下排队买彩票的人,都是像我一样一眼就看懂了这个一本万利的发财公式。
我的右手伸进裤袋里摸了摸,触摸到一迭呱呱响的票子。我不要看,就知道那是750元人民币,是老板刚刚发给我的一个月的工资。我在一家大酒店的餐饮部当服务员,老板一天管两顿饭,还给750元工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打工妹。可是我攒不下钱,不是我不节省。我一天只吃两顿饭,都是吃老板的,一般都是放开肚子死撑,把要自己掏钱的一顿省下了;房子是合伙租的小单元,摊到我头上一月也只花一百元。可是我还是攒不下钱,女孩子置办几件好看的衣服呀,买点化妆品呀,都得花钱。
也就是说,我省下的一点钱,都用来包装我自己了。
章大队长,任中队长,你们知道我家在穷山沟里,我父母又是全村最穷的人,我哥结婚要钱,我妹上学要钱,我妈身体不好看病吃药一年也花不少钱。另外,我还有个男朋友,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班同学,家里也很穷。咱们说好的,让我出来挣点钱,帮他家盖起两间瓦房,我就回去跟他结婚。可是,我很少往家里寄钱。不是我小气,是觉得那么点钱寄回去不管用。自从我出来打工第一次拿到工资,我就迷上各种各样的奖券和彩票,我总是幻想母鸡下个孔雀蛋,小钱博大钱,,一家伙就到手几千、几万、几十万,一下子让我爹我妈我哥我妹都过上好日子,让我的男朋友也住上新房子。我吕金妹不是全村都出名了吗?但我购买彩票从来没中过奖,却又常常看见别人中奖,这样,我屡买屡亏,愈亏愈买,一发了工资我就往福利彩票、体育彩票等等什么鬼彩票的购买点跑,给我们国家建设作的贡献少说也有几千块了。我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愈输愈赌,愈赌愈输,就差裤子没输光了。
要不,满街小妞儿穿得花花绿绿的时候,我也不会还穿着低档的夹克衫牛仔裤了。
我不知不觉站在长长的队伍中。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摸着那几张大票子,脑子里一直斗争着:买呢,还是不买?不买吧,还是买?“2元+运气=50万!”那大红布条在阳光下迎风招展,每个字都像一团火,烧得我心跳;那首有名的闽南歌曲通过大喇叭一声声唱得响破了天:“一时失志未免哀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好运歹命总要照起工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会拼才会赢!”扩音器里传出的男中音,跟闽南男子汉敢于在商场上拳打脚踢的劲头一样火爆。我心中快要灭了的火苗子又突突燃烧起来。这时播音员还用女演员一样动听的嗓子嚷嚷着:“半个月前,就在这里,被一个小伙子开走一辆桑塔纳!一个月前,在这里被一个小姑娘抱走一台大彩电。先生们,小姐们,良机莫失,时不再来,大家千万要抓住发财的好机会呀!”
我的脚底板像被黏在大街的水泥路上,一步也挪不开。前头的购买者像疯了一样,每人买了一大把红红的彩票。一轮到我,再没有考虑的余地,我把已经捏出了汗水的750元掏了出来,也买了一大把红红的彩票。大家都知道这玩艺儿中奖的概率很低,没有买上几百张上千张,不会有希望。所以我是孤注一掷,把全部家当都押上了。我会如此发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项彩票半个月开一次奖,今天是最后一天,再等一小时就可以开奖。也就是说,仅仅过一小时,我就有希望成为大富姐!
买好彩票,我退到路边,等候开奖。这种玩艺儿其实是一种群众性赌博,那种发财梦足够叫千万人发疯。前头买了彩票的走开了,后头的还像潮水一浪一浪涌来。这时我才感到一身臭汗,天气实在太热了!我的天,这回如果啥也中不了,我可真的栽了,连换洗的衣服也没得穿!
好容易熬到了开奖时间,几名穿着银行服装的男女把电子摇奖机抬了出来亮了亮相,公证员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摇奖机又抬回大楼。一个小姐说,请大家快看大屏幕!大屏幕开头是一片空白,随着喇叭里喊了一声“开奖!”,在屏幕上显出一个透明的大橱柜,那就是摇奖机。一会儿,摇奖机里装满小球,再一会儿,那一大堆小球疯狂地跳动起来,又再过一会儿,一个、两个、三个小球往橱柜底部一个小孔下钻,这就是筛选中奖的号码。我觉得我这时候完全着了魔,街上汽车声人喊声都听不见了,眼睛死盯着那一大堆跳动的小球,心也像那些小球一样不住地狂奔乱跳,通通通地要蹦出胸口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片惊呼声,几个中奖的数字终于出来了,鬼眨眼一样在大屏幕上一闪一闪。我的天,有的号数离我买到的彩票数字还差十万八千里,有的虽然紧挨着,只差那么一两个数字,却也擦肩而过,反正没有我的份儿。我的五脏六腑一下子就被掏空了,眼巴巴看着那几个幸运儿领奖金,开汽车,抱彩电,高高兴兴走了。我这才掉了魂一样回到住处去。
一到宿舍,我就趴在床上哭了。和我同住一单元的方姐就过来安慰我。我说,我可是没活路了,把这月的工资全“输”光了。方姐就意味深长笑了笑,说,路就在你脚下,看你去不去走呀?我知道她给我指的是什么路,她做那种生意已经有好些年头了,也不用去打工,夜里到几家大宾馆走走,找个单身客房给人家打电话,问,先生,要不要特殊服务呀?陪人家聊天,陪人家过夜,就能挣到大把大把钱。就说住在这个单元的姐妹吧,我们是四人挤一间,方姐是一人包一间,她房里电视、冰箱、空调啥都不缺,身上呼机、手机、小坤包齐全,一出门总是招手打的,像个大小姐阔太太。方姐早就劝我跟她去“坐台”—这是她对她们那个行当的叫法,挺雅致的,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是坐在吧台上兑酒卖烟哩—可是我始终没敢答应。
我前面说过了,我们村有个男孩子一直等着我。他叫陈彪,是我的同学。我们村在很高的大山上,只有小学,没有中学,初中三年,我和陈彪都是一块儿去五里外的小镇上学,天天同去同回,在那条五里长的山路上建立起的感情,是不能轻易忘记的。
对啦,也可以说,这就是青梅竹马。可他家也很穷,读完初中就在家里扛锄头。最要命的是连房子都是破破烂烂的,我们就约定好,我出外打三、五年工,挣些钱帮他盖起两间小瓦房,我就回村去和他结婚过日子。
因为我心里装着这个陈彪,方姐过去一跟我提起这事,我都是板起脸来一口回绝的。可是这回我没有吭声,只是躲在床头一直落泪。方姐坐在我床沿细声细气劝我。她说,小吕呀,今天可是一个特好的机会,一个大老板肯出大价钱,一开口就是三万,条件是刚满十八岁,还要百分之百的处女,我哪,没这福分了,只好让你去。你呢,合格不合格,自己掂量掂量吧!想好了,就打我的手机。
方姐说完就去“坐台”侍候客人去了。我一个人慢慢哭累了,口又渴肚又饿,才想起该去宾馆上班。不上班就没饭吃,这是非常实在的。可这个班我怎么也没有心思上了,满脑子都是 “三万元!三万元!”。端盘子的时候,我哗啦一下把一大摞青花瓷盘摔地下了,砸破五块小碟四块大盘。领班要我赔偿,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领班只好炒了我的鱿鱼。
现在只有一条路了—出卖我自己!我一个农家女,从来没做过买卖。小时候,我爹在菜园里割点韭菜,挖点芋子,摘点辣椒、茄子、豇豆什么的,要我到墟上去卖,我怎么也叫不出口,一篮子鲜菜怎么背去还怎么背回来。现在可好,我得叫卖我自己了!
章大队长,任中队长,你们说我这样讲是为自己开脱。这也对。当时我的确也还有别的路。比方,我向方姐借几十块钱,买了车票回家;还有个办法,换一家宾馆再找一份工做。这些我都想过。可是,我哪有机会一家伙就挣三万元呀,我除非去偷去抢去杀人呀!我这样做当然是对不起陈彪,可是我下定决心就来这一回,挣到三万我就回家和他结婚。这事除了方姐谁也不会知道,我村里人更不会知道,我就做这一回,以后我对陈彪一千个好一万个好,也就扯平了。我就这样反反复复想了一个钟点,最后才去公用电话亭给方姐打电话。事实上,到了这个份上,我心里还是慌里慌张,给方姐打电话拨一次错一次,一直拨到第五次,我才把电话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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