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雪过去啥事儿都跟着洪月娥,现在她一想起来就很不好意思。
“快别这样说,小董!”我不让董雪往下说。“这次大追捕中,大家都表现很好嘛!再说,洪月娥也不是什么事都做错的,她到底是怎样走上犯罪道路,现在也不是弄得很明白。”
王莹感慨地说:“哎,不要说洪月娥我们看不透,很多大官我们也看不透。有些当官的,光从表面上看,他们正经八百,道貌岸然,好像真理的化身,正义的旗帜,可是,谁又知道他们背地里干起坏事来,贼胆比谁都大,心肝比谁都黑,像陈希同、王宝森、梁佩芬、杨罗亭、洪月娥”
我觉得这样的探讨很有意思,姐妹们谈到的有些看法和事例,我也深有感触。但是,要我回答小黛提出的疑问,我一时还理不出清晰的头绪。
“章黛提的问题很有意思。”今晚显得特别深沉的任思嘉,这时才缓缓地开了口。“‘铁拳头’洪月娥为什么会成为大罪犯?这事看起来很奇怪,很偶然,其实,细细想来,还有它的必然性和普遍性。古希腊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过:‘人在最完美的时候是动物中的佼佼者;但是,当他与法律和正义隔绝之后,他便是动物中最坏的东西。’梁佩芬、杨罗亭、洪月娥原先并非坏人。
但是,当她们‘与法律和正义隔绝之后’,她们就成为‘动物中最坏的东西’,成为一名罪犯。我以为世上一切人包括我们自己,都是会犯错误和犯罪的;多数人之所以还没有犯罪,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具备犯罪的条件。还有些人已经罪行累累,却还身居高位,那是因为他们的罪行尚未暴露,实际上他们已经是罪人,只是法律尚未判定他们为罪人。总之,我以为,世上可没有天生的圣人,只要是人,身上普遍都有潜在的犯罪因素,这一点,我的看法与基督教的原罪说,是很有些相通的。”
“什么?什么?中队长,你还信基督教?”董雪虽然是个大专生,但知识面窄得可怜,就常常大惊小怪。
“我不信教,但是,这不妨碍我们把基督教当作一种学术来研究。”任思嘉说,“我以为,基督教的原罪说不是全无道理的。
基督教认为人都会犯罪,除了耶稣(其实他已经是神不是人),世上根本不存在不会犯罪的圣人。中国官员的犯罪率为何居高不下,而且有愈来愈高的趋势呢?这里又用得上英国的历史学家艾克顿曾经作过的分析:‘权力倾向于腐败,绝对的权力倾向于绝对的腐败。’孟德斯鸠也曾下过结论: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一条万古不变的经验。我国目前正处于经济转型期和政治体制改革的进程中,监督机制不够完善,难免有许多空子可钻,那些掌握大权和实权的官员一旦滥用权力,从衙门到狱门仅仅是一步之遥。像梁佩芬、杨罗亭、洪月娥、朱亦龙这样一些贪官污吏,就像天气转暖之后粪缸里的粪蛆,那是多得难以计数而且特别活跃的。”
任思嘉毕竟是研究生,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大家都有茅塞顿开之感,期待着她有更深刻的阐述。但这时赵监狱长走了进来,笑嘻嘻打趣道:“你们开讨论会吗?小任讲得真好,再往下说呀,咦,怎么不说了?”
任思嘉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班门弄斧了,班门弄斧了,有监狱长在这里,我哪敢乱说呀!”
“监狱长,您请坐!”我从木头沙发上站起来,给赵监狱长让了座。“这么晚了,您还下来转悠,又有啥任务了吧!”
“精灵鬼,真被你猜到了。”赵监狱长笑笑说,“听说你们大队和中队干部都在这里,我正好下来跟你们打个招呼—洪月娥的案子判下来了,就要分配来女监服刑。”
姐妹们都瞪大眼睛问道:“多少年?”
赵监狱长说:“十八年。”
任思嘉等七嘴八舌说:“大家都估计会判她个死刑呢!怎么才判十八年?”
赵监狱长说:“洪月娥能保住一条命,有好些个原因:一是她被捕之后,主动坦白交代了受贿罪,对及时破获杨罗亭案立了功;二是章彬彬在法庭上作的证词救了她的命;三是小黛的完全康复,将她的犯罪后果减轻了。这样,她就捡回一条小命儿。”
姐妹们纷纷慨叹:“真便宜了她!真便宜了她!”
赵监狱长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我:“章彬彬,你看呢?”
我说:“这个判决结果,虽然在我意料之外,却在我盼望之中。毛主席说过,我们应该尽量少用极刑,洪月娥在最后刹那间,没有向别人开枪,突然把枪口对准自己,说明她身上人性没有丧尽,给她留一条活路,这是符合人道主义的判决,我当然能够理解并且衷心拥护。”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赵监狱长拍拍我的肩膀说,“总部决定把洪月娥放在你们五大队,你这当头儿的有这般襟怀,也就省得我多做思想工作了。”
大家又问起洪月娥的老公“余科长”,也就是朱亦龙,怎么判?总该拉去再毙一次吧?
赵监狱长说:“倒真是便宜了那个大流氓,也是判十八年。”
我们都大惑不解,愤慨问道:他本来是个判了死刑的人,潜逃在外二十多年,现在又犯贪污盗窃罪,行凶拒捕罪,枪毙两次也够了,反倒只判十八年?
赵监狱长解释说,朱亦龙要求重新审理二十年前的旧案,当年那些受害者,有的已不在人世,活着的又有儿有女的,不肯承认受过她的奸污,证据不足,反而把原案推翻了。结果是贪污和拒捕罪总加起来,判了十八年。
我们又连连感叹:“太便宜了那个大流氓!太便宜了那个大流氓!”
“法律可不管人们的好恶评价,最看重的是事实和证据。”赵监狱长最后说:“时候不早了,你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安置洪月娥吧!我可是有言在先呵,你们可不能带着情绪管教洪月娥,不能老是念她的旧恶,要把她和其他女犯一样看待。同时,还要做好女犯们的思想工作,对洪月娥不准另眼看待,不准打击报复。
政府既然把洪月娥交给我们管教,我们就有责任把她管教好,改造好。我国司法的正义,表现在量刑准确,不该判处极刑的,尽可能不消灭他们的肉体;而我们监狱的人道,是在监禁罪犯的同时,彻底改造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在刑满之后,成为自食其力的新人。你们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姐妹们嘴上都这样回答,但是,是否人人心里都真的明白,那就难说了。我自己心里就有些疙瘩。我担心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咳,这个洪月娥呵,几乎成了我的影子,和我结下不解之缘,她即使成了囚犯,我也得天天跟她见面,你说烦不烦!
谢芳——
我从小镜子里看见我,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润,“马桶盖”的短发也变长了。我对新生活的热望,便像春水一样涨满了胸怀。
昨天,女监召开宣判大会,宣布我经上级批准减刑三年,可立即刑满释放出狱。我忽然觉得天空一亮,告别了旧的谢芳,成为一个全新的谢芳。
坐了三年半牢,我见多少女子哭丧着脸进了女监,又见过多少女子欢天喜地跨出大墙。我发现女犯新生第一个象征,就是发型的变化。发型,对于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性,是为了让自己更时髦更漂亮而变幻无穷的艺术造型,对于囚犯来说,则是失去自由和恢复自由的标志。两个月前,“洪月娥事件”发生后,中队长就对我说,你立了大功,总部已经为你报请减刑。她用饱含祝福的笑眼看着我,说你也许很快可以出狱,你就做些准备吧!比如头发,不要再修短了,留着个“马桶盖儿”,你怎么见人?怎么找工作?
从那天起,我就盼着我的头发快快地长。在无数梦中,我梦见自己头上又长出两个小鬏鬏,又拖下一根大辫子,又美发如云,长发飘然,甚至,我乌发三千丈,从头顶拖到腰际,拖到地面,长成一大片密匝匝的黑森林,长成一大片绿茵茵的青草地。
为了我的一头秀发,我下半辈子可得活出个美好高尚的境界来!
毁掉一头美丽的长发,咔嚓咔嚓几剪子就成,那是眨眼的事儿,而要蓄成一头长发,要熬多少日子呀!一个人滑入罪恶的深渊,也是眨眼的事儿,要从那深渊挣扎上来,可有非常漫长的路要走。为了那一时的贪婪,我付出好几年青春时光,才洗刷了我的耻辱。我的头发延伸的脚步是多么缓慢呀!六十多个昼夜,它一微米一毫米地蠕动,爬过我的上耳轮,爬过我的中耳轮,终于遮住整个耳朵,把青青的发梢儿搭在我的双肩上。我深情地注视圆圆的小镜子,从中多多少少找回了多少年前原装原型的我。
“谢芳,你真漂亮!”
“是的,谢芳,有了这一头长发,你漂亮多了!”
我知道,吕金妹和关飞鸾一直在我身后羡慕地盯着我。她们是特意请了半天假来给我送行的。我慢慢回过头,看见她们徒然抚摸自己的“马桶盖”短发,眼里泪光闪闪。我的心就陡地动了一下。我十分理解,我与她们在头发上形成的反差,叫她们触景生情,黯然神伤。同改们自从得知我可能提前出狱的消息后,她们既为我高兴,又常常叹息自己的刑期太长,她们的脸就像初春的天气,时阴时晴。昨天开过几名女犯减刑的宣判大会,我同房的同改们这种情绪达到高潮。一回到号房,她们围着我又笑又闹的,说了许多祝福的话。可是过了一会儿,一个个又都躺在自己的床上,埋着头悄悄流泪了。我真不知该怎样去宽慰这些还要走过漫漫长途的姐妹。就关飞鸾和吕金妹来说,我跟她们同住一个号房,不是没有磕磕碰碰的,甚至不是没有受过她们的欺负的,但是,她们这一年多确实大有进步,跟着我学文化,学英语,有了上进心,因此,我们慢慢地有了姐妹之情。
我所有的衣服用品和书籍都收进了一个行李包里,就剩一把牛角梳和一面小圆镜,也不往里装了。我把牛角梳给了关飞鸾,把小圆镜给了吕金妹。我说,“我就要走了,这,给你们作个纪念吧!”
吕金妹和关飞鸾同声说:“谢谢!研究生,祝你好运,但愿你不会忘了我们。”
我说:“不会的,我以后会给你们写信,会来看你们。”
吕金妹说:“真的!来拉钩!谁忘了谁就是小狗!”
关飞鸾和吕金妹都还脱不了孩子气,我们就认真地拉钩。关飞鸾和吕金妹傻乎乎地笑着,眼里笑出了一串串泪花。
同改的分手,与同学、同事、战友等等之间的分别,那是完全不同的人生滋味。后者的分别,一般都是“依依惜别”、“难舍难分”。我现在能说“依依惜别”、“难舍难分”吗?我如果这样说,就是一种彻底的虚伪。但是,不说这些,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想,还是从“头”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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