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飞鸾急急地问:“怎么了?你快说呀!”
我结结巴巴说:“听、听医生说,一时怕治不好的。”章彬彬的病情我住院的时候打听过,医生护士都说得很可怕,我当时真想去看看她。但是我没有这个自由。
全号房的女犯都伸出手来指着我的鼻子,斥问道:“好个洪月娥!你把我们章大队长害苦了!你有十条命,也不值章大队长一条命呀!我们做女犯有多苦,能摊到个好干部多不容易!章大队长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撕了你!”
女犯们一个个都动了感情,怒火冲天。我缩在床角里,抱紧了脑袋由她们骂。但是,她们光骂还不解恨,有的人已经动手拧我打我,有人抓起杯子、果皮往我身上扔。要不是任思嘉及时赶来阻止,我肯定要被她们撕成碎片。那些女犯啥坏事没干过,动起手来就敢往死里整。我自知理亏,不想反抗,让她们狠狠揍一顿,也能够减轻我心头的负罪感呵。
任思嘉吼道:“住手!住手!你们都疯了吗?”
女犯们迅速回到自己的床前去。
任思嘉说:“洪月娥自杀,是绝对错误的。但是,她不是有意要害章大队长。她知道章大队长得了病,也难过得流泪。你们这样胡闹,就是不听章大队长的话,就是对不起章大队长!”
怪了,任思嘉这一番话,把女犯们镇住了。9号号房一下子静下来。再没有谁来骂我打我。
但是,女犯们瞧我的目光,总像冰一样冷,总像锥子一样利。我的言行有点不顺她们的眼,就可能挑起一场可怕的战争。
多晦气呀,我,“铁拳头”、“铁姑娘”洪月娥风风光光半辈子,第一次活成狗熊活成癞皮狗!
夜里我躺在床上就细细琢磨,人要活成个人样真不容易呀!
许多人活着,能让人家害怕,能让人家发抖,能让人家给你进贡送礼,能让人家跪在地下给你磕头作揖。比如梁佩芬,比如我,是我们特有能耐?是我们三头六臂?不!是因为我们手上有权,有手枪,有电警棍!一个人活着要让人从心里爱你敬你服你,那可是非常非常难的,要人家怕你那并不难。章彬彬是前一种人,我和梁佩芬都是后一种人。
这么想着,我就觉得自己再活也没啥意思了。我几次三番想着再给自己宰一刀。但我终于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我这样做太对不起章彬彬。她可是两次救了我的命!同时,我也还念着朱亦龙呵。章彬彬说的那些话,该不会骗我。
有一天,我单独找了任思嘉。我说:“报告中队长(多么滑稽呀,一向都是女犯向我喊报告的,现在我要向别人喊报告了),我、我能不能打个长途?”
任思嘉问:“给谁打?”
我迟迟疑疑说:“打给朱亦龙。”
任思嘉说:“不行!你应该知道,你是个重刑犯,刚刚入监,还没有好的表现,不能享受‘亲情热线’。但是,你可以给朱亦龙写一封信,我保证给你寄到。”
我一个人躲在号房里给朱亦龙写信。真没脸见人哪,吭哧吭哧写了老半天,还有许多错别字,任思嘉帮我改通顺了,叫我重抄一遍,这才寄出去。活了四十多岁了,我几乎没有给别人写过信,也从没收过别人的信,我极少惦记别人,也极少让别人惦记。我活在世上,几乎是荒山岗上一棵孤零零的树!这回我第一次给朱亦龙写信,也是第一次有个人让我挂念。就不知朱亦龙会不会同样的记挂着我?十天过去了,朱亦龙果然回了信。任思嘉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洪月娥,你有信。”
“报告中队长,你说真的?”
“你猜猜看,谁来的信?”任思嘉并不马上把信给我,把一封信捏在手上扬了一扬说。“猜着了就给你?”
她漂亮的眼睛笑眯眯的,看得出她打心眼里为我高兴。同样是管教,过去我的脸上哪有这样的笑容?
“敢情是朱亦龙来的?”我心里没有多大把握。
“对呀!快看看,人家章大队长有没有骗你。”
我躲到号房里认认真真地看。从信封到信纸,从邮戳到地址,反反复复也不知看了多少遍。信是A省第九监狱寄来的。
信上的内容,跟章彬彬宽慰我的那些话,八九不离十。朱亦龙说,“我原以为这回是必死无疑了,谁知辩护律师给我七辩八辩,我又捡回一条命!我仔细想来想去,我前半辈子作的孽也太多了!今后一定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洪月娥呀,你就安心等着我,咱俩出了监,还有几十年小日子好过的。”
我捧着这信一边读,一边哭,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章彬彬呀,我可是服了你了,过去我就知道挥舞电警棍,什么“社会帮教”呀,什么“家庭访问”呀,什么家属探监和家属来信呀,通统看成无用的狗屁。现在轮到了我,才知道亲人的话,最能打动罪犯的心,往往是一剂救命的良药。
我从此情绪平静下来,与同改们相处也相安无事,干活自然是一流的。女监的一切规矩、纪律又是那么熟悉,两个月后,我就成了中队的改造积极分子。
任思嘉——
起床铃响过之后,我跑步到大操场带领五大队两百多名女犯出操。前大队长洪月娥已经是这个大队的一名女犯,继任大队长章彬彬重病缠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总部任命我代理五大队大队长之职。
自从章彬彬带病冒雨救活洪月娥的事迹传开后,五大队的女犯们受到极大的震动。吕金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有章大队长这样的好干部,我们再不好好改造,还算个人吗?”许多“二进宫”、“三进宫”的老油子,也变得老实守法了。更令我惊异的,是洪月娥那样暴戾难驯顽固不化的顶尖人物,也变得驯顺而平静了。
洪月娥的变化,跟朱亦龙那封来信也许大有关系。我见她悄悄哭过好几回。早先的洪月娥都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啥时见她流过泪?我想,一头雄狮和猛虎都会动情,都会伤心落泪,这个世界肯定就会变得更加宁静而美好。
两百多名女犯成三列纵队齐刷刷站好了。我亮着嗓门叫道:
“洪月娥!”
洪月娥在队列里应了一声:“到!”
我下达口令:“出列!”
洪月娥从队列里三大步跨了出来。
我下令道:“你带着队伍走两圈!”
洪月娥就发号施令:“立—正!向左—转!起步—
走!”
洪月娥毕竟曾经是从警二十多年的老警官,这一套她玩得熟练极了,预令拖长两拍,命令戛然而止。一支两百多人的女犯队伍,呱哒呱哒走得像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女犯们在大操场上走了几圈了,洪月娥把队伍带在我跟前报告说:“报告大队长,操练完毕!”
我说:“指挥大家唱支歌吧!”
洪月娥起了个调,歌声在大操场上空响起来:
耳畔响着儿女的呼喊,
远方传来亲人的叮咛;
大墙的寒夜是多么漫长哟,
我们盼望着自由的黎明。
用泪水洗涤心头的污垢,
让铁窗矫正畸形的灵魂;
一失足已成千古恨呵,
更要加倍努力创造新的人生。
啊
悔罪自新,刻苦劳动,
我们要做自爱、自重的新女性,
努力学习,好好改造,
我们要做自强、自立的新女性。
这支《女囚之歌》,女犯们出早操天天都要唱一遍。那凄惋的旋律,低沉的音调,听来总有几分酸楚。特别是那一声“啊”,一唱三叠,荡气回肠,是一声忽然拔高了的女声的哭腔,很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我不知道这支歌是出自谁的手笔,但我揣测作者肯定吸收了宗教音乐的旋律。女犯们一唱这支歌就下意识投入某种宗教仪式似的自我忏悔和自我谴责,眼前有一种春雨淋漓春雾迷蒙的感觉,心头有一股清泉淙淙流淌的响声。只是今天女犯们唱得特别响亮,感情特别饱满。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已经得到章彬彬今天要离开清水潭女监的消息。这事我没有告诉她们,也不能告诉她们。但是,我想延长出操的时间,章彬彬上车必定要经过大操场旁边的林荫小道。我想佯装不期而遇的样子,让女犯们最后见章彬彬一面。让女犯们向大队长表示最后的敬意,让大队长作一次最后的讲话。
当然,这里毕竟是监狱,章彬彬的离去,不可能像军官告别战士,像教师告别学生,能够那样自由地不加掩饰地表达各自的感情。但我想女犯毕竟也是人,我如果不给她们这个机会,她们会在心里遗憾一辈子。我们常常请些先进人物来女监作报告。章彬彬就是活在我们身边的好警官,她离开女监的时候,给女犯们留下一席话难道不应该吗?
女犯们唱歌的时候,我一直向通往“女儿国”宿舍楼的林荫道张望。好久好久,林荫道上没有出现章彬彬乘坐的那辆轮椅车。轮椅车是她老公崔一峰从省城买来的。章彬彬在西源市医院治疗三个多月,中药西药一起上,按摩、针灸都试过,她那顽固的痛风病不见好转,连下床站立、走路都不行了。崔一峰在省城联系好一家大医院,章彬彬明天就要走了。
洪月娥在我跟前打了个立正:“报告大队长,五大队服刑人员唱歌完毕。”
我说:“再唱两支歌吧,今天时间还早。”
洪月娥除了会唱《女囚之歌》,其它都不会。她把吕金妹叫出队列指挥,歌声又在大操场上空响起来。
我不停地向林荫道张望,总见不到章彬彬那辆轮椅车。
昨晚,如果不是担心章彬彬病快快的身体受不了,我真想和她聊个通宵。我知道,不管章彬彬要命的痼疾能不能治好,她再回女监的可能性都等于零。我们共事两年多,我从她身上学到的东西,从女监实际生活中学到的东西,正像我的老父亲所预言的,是许多人在读博士和博士后也学不到的。我们有多少心里话要叙一叙呀!
章姐用一床毛毡焐着畏寒的双腿,把身子埋在新买来的轮椅上,我坐在她跟前的一张藤椅上。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叙谈,为依依惜别的情绪笼罩着。
我握着章姐冷冰冰的手说:“章姐,我非常盼望你再回来,又非常希望你不要再回来。”
章彬彬说:“你这话怎么这样别扭,我听不懂。”
“你如果能回来,就说明你这病全治好了;可是你的病治好了,还让你再回清水潭,继续再干这份工作,也太委屈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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