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委屈不委屈的问题,是我没有这份心力了。崔一峰一定要我去省城,已经给我联系好一家街道幼儿园去当园长。你知道,我非常喜欢孩子。”
“幼儿园也许更适合你。”
“我也这样想。老革命家彭真要求监狱的管教员对待罪犯,要像父母对待孩子,像老师对待学生,像医生对待病人。但是,罪犯跟孩子、学生和病人毕竟不一样。我们对她们不可能直接爱得起来,更多是怜悯,是同情,是惋惜,甚至痛恨。我们往往是想到对她们的父母、亲属和社会有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才转化为对她们的关心和爱护,然后,想方设法去教育和帮助她们。”
章彬彬这种体会我也深有同感。然而,第一次用明晰的语言说出来的却是她。
我真诚而钦佩地说:“章姐,你的许多经验和体会真新鲜,我要能把你写成一本书可就好了。”
章彬彬有点吃惊地叫起来:“别,小任,你千万别写我。其实,我这人也不是一名完全合格的警官。”
“哦,章姐,你太谦虚了!”
“真的,我不是谦虚。我有个致命弱点:我这人心太善,心太软。有件事儿我一直想跟你说,可是总没机会,今天我可得跟你唠一唠。”
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我发现章彬彬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那是她要说一桩严肃事情时惯有的表情。
“章姐,咱快分手了,我有啥缺点,希望你指出来。”我还以为她要说点临别赠言什么的,急切地等着她往下说。
章彬彬愈加神情肃然:“不是说你,是说我自己。在梁佩芬的问题上,我是有错误的”
我大吃一惊:“章姐,这怎么可能?”
我还以为章姐与梁佩芬的保外就医有啥牵连呢,她脸上自责的神情非常认真。但章姐立即声明,她并不是梁佩芬那次逃脱法网的关系人;然而,她早在半年之前就知道梁佩芬在弄虚作假。
接着,她就讲起她去梁佩芬家探望那件事。
说完了,章姐一脸深悔莫及的懊丧,连连痛骂自己:“你看你看,我有多浑!我有多傻!我当时如果向上级报告了,梁佩芬自然会重新关进监狱,她也不至于被杨罗亭害死啊!”
“哦!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问道:“当时,你为什么不向赵监狱长报告?”
章彬彬难过地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咳,这就是我的私心作怪,我当时太多虑了!”
“为什么?”
“我思想再三,明知这事是有违一个执法者的天职的,但是,我不可能像堂?吉诃德一样去和强大的风车作战。我知道梁佩芬是我们老厅长的女儿,又当了那么多年的县、市领导,明的暗的庇护者决不会少,我能拗得过这股强大的社会势力吗?更何况,梁佩芬是我年轻时的战友,我自己不敢徇私枉法,为她提供方便,在别人为她敞开方便之门时,我又怎么忍心在背后踹她一脚呢?你知道,梁佩芬蹲号子的时候,一直怨我恨我;我去她家探望,她给了我一副多么难看的脸色!还有,她的老母亲在病榻前对我有过谆谆重托,我对老伯母也有过郑重的允诺。所有这一切,都妨碍我忠于一个真正警官的职责。真的,我有好几回已经走到赵监狱长的办公室门口了,但我终于不敢揭穿梁佩芬这个秘密。”
说到最后,章彬彬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她羞愧地低下头。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些,才接着说:“小任,作为一名老警官,一个大队干部,我没有及时把这么重要的情况向领导汇报,心里难免很不安,很痛苦。这就成了我心理上的一种负担和折磨。我下了决心要离开我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女子监狱,去从事一项我完全陌生的工作,也许就是想摆脱这种负担和折磨吧!”
章彬彬在临行前把这个秘密向我透露,自谴自责又是那样诚恳,我不仅没有把她看低了,反而更把她看高了。惟其如此,人,才是真实的,可爱的。那些经过化妆师精心化妆过的人物,往往犹嫌自己不够高大完美,或在眉心点一粒美人痣,或在额头画一圈太极图,可惜往往也就事与愿违,把自己糟踏成一个贻笑大方的小丑。
淡淡的灯光照在章姐大病初愈的脸上,好像镀了一层圣洁的光。我紧紧握着章姐的手说:“太感谢你了,章姐!你这些话够我受用一辈子!”
时光在这种推心置腹的叙谈中飞快流逝,转眼到了十二点。
我不敢再打扰章姐的休息。临走时我们相约,次日出早操时我会在大操场上为她们送行。可是,林荫道上怎么至今不见章姐的轮椅车?
我向通往“女儿国”的林荫道一再张望的时候,王莹、董雪从大门口向我匆匆走来。她们说:“任思嘉,你还在这儿傻等呀,章大队长早就走了!”
我大为惊诧:“这怎么可能?我一直在这儿等她的。”
王莹说:“章大队长就怕惊扰大家,不让人家送行。她们一家在清晨五点钟就悄悄上路了,这是门卫亲口说的。”
董雪说:“赵监狱长也起个绝早,一直在办公室候着,准备了我们女监自产的许多柑橘,要送给章大队长的。你看,我们大家都等了个空。”
我一下子心头空落落的。章彬彬走了,这怎么可能呢?五大队两百多名女犯,是多么想再看她一眼呀!
我神情凝重走向女犯队前,大声宣布:“操练结束,原地解散。”
女犯们第一次对我的命令置若罔闻,仍傻不楞登站着。良久,吕金妹才怯怯地问道:“报告任大队长,听说章大队长是今天走的,可是,她人呢?”
我说:“这事你们怎么知道的?”
关飞鸾说:“报告大队长,这两天女监的干部们,到处都在传说这件事,我们是无意中听到的。所以,我们就编了一个大花篮。”
原来她们和我一样,早就期待着这天清晨给章彬彬送行。这时,有几个女犯把一个特大的花篮抬了出来。昨天,三中队的女犯们利用下大田、进果园干活的机会,你一束,我一朵,采撷了许多鲜花。大家又悄悄加了个夜班,就编扎成这个我从未见过的、硕大无比的花篮。花篮的边缘插满了带着青枝绿叶的石蒜花、野啬薇、羊角花,构成一个五彩缤纷的锦屏,中间的位置,是由九十九朵山茶花连缀成的一颗巨大的红心,象征着献花者的深情厚意和衷心的祝福。
面对这个大花篮,面对这许多曾经犯下种种罪行而现在又渐渐人性复归的女犯,我一时说不出话。
我回转身,向远处眺望。雾气迷蒙的目光,掠过水波粼粼的清水潭,掠过通向山外的弯弯曲曲的公路,掠过白云缭绕的巍巍青山,但我没有看到章彬彬远去的踪影。她真的走了吗?
哦,眼下又到了鸾飞草长的暮春三月,在清水潭旅居了一个冬春的丹顶鹤群又开始长途漫漫的旅行。
鹤群披着晨光,驾着白云,在清晨格外湛蓝的天空向北飞翔。站在大操场上不肯散去的女犯们,都齐刷刷地转向北方,举手搭着晾棚儿极目远眺,为渐渐远去的鹤群送行。那蓝天上洁白的鹤群,和操场上无数真诚的目光,在这青山碧水的清水潭畔,构成一幅多么动人的景象。
霎时间,鹤群与白云融成一块儿,在天边消失了。但大家知道,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丹顶鹤们还会成群结队往南飞来,又栖息在清水潭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像丹顶鹤一样沓然远去的章彬彬,还会回到她生活、工作了二十多年的清水潭吗?
我心里有些失落,有些惆怅;同时深感肩上担子的沉重。
2000年2月23日-4月31日初稿
6月6日-12月26日修改定稿
后记
年轻时候去动物园参观,看见铁栅栏里关着一只毛色斑斓躯体庞大的华南虎。它屈起后腿抻直前腿安静地侧卧着,任站在铁栅栏外的参观者怎么吆喝,怎么挥手,都一动不动,连眼皮也懒得抬一抬,简直像只慵懒而温顺的猫。然而,一会儿,我就明白关在铁笼子里的老虎仍然是可怕的食肉动物。因为当饲养员从一个小洞里放进一只小兔的时候,那头华南虎一下子就精神抖擞站起来,虎虎生威地一步一步向小兔逼过去,伸出一只前爪轻轻一拍,小兔就成了它的点心。
若干年后,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去过许多监狱,看到铁窗里的囚徒,不管是盗窃犯、抢劫犯或是杀人犯,都脸无表情低眉顺眼的,让我想起那头关在铁栅栏里的貌似家猫的华南虎。这两件事引发我许多奇思异想:囚禁于大墙内的罪犯是一种怎样的生存状态?一个平常的人怎么会坠入犯罪深渊?在那种极端异常的生活环境中,罪犯们昼思夜想些什么?那些已经异化了的人性在人道关怀下还能获得人性复归吗?这些问题在我脑中久久萦回,就成为写作这部长篇小说的最初动因。
当然,仅仅靠一些浮光掠影的印象要写一部长篇,那是远远不够的。从1997年起,我又跑了好几所监狱,走进那些被高墙铁窗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生活空间,采访了数十名管教干部和服刑人员,对那些“貌似家猫”实是老虎的罪犯有了更多的了解。再经过两年多酝酿构思,找到了一种适合于表现人物复杂心理的多视角的自述式叙事手段,一个想象中的小说世界渐渐成竹在胸,我便坐在电脑桌前,一个字一个字敲出这部长篇。
关于小说,一百个人可能有一百种解释,而我比较欣赏米兰?昆德拉标新立异的说法:“小说惟一存在的理由是去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人的“具体存在”,亦即人的“生命世界”。昆德拉说:“小说不研究现实,而研究存在。”
他认为“现实”是已经实现了的既成事实,而“存在”却是一种尚未实现的可能性。生活发展的可能性总是多种多样的,这就给作家的创作提供了无限广阔的天地。根据我的经验,只是需要对昆德拉的话稍作修改而成为这样一句话:“小说需要研究现实,但是表现的却是存在。”这样也许更易于为国人理解和接受。不研究现实就没有创作的源泉,但拘泥于现实就会束缚想象的翅膀。这部小说有个副题叫“女子监狱纪事”,但决非那所女子监狱的实录。实录生活,手中掌握现代摄像机的摄影师们肯定比作家更有作为。我的小说是一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现实与非现实相交融的主观想象中的生命世界,其中贯注作者的审美评价与理想主义是毫无疑问的。
监狱,是个幽闭而神秘的世界。它的高墙铁网和门卫森严往往令人望而却步,因而在当代文学中以监狱为背景的小说寥寥可数。以我的孤陋寡闻,至今尚未见到一部涉及监狱改革严肃主题的长篇小说。我之所以多年来坚持不懈地关注这个几乎为文学所遗忘的角落,一是出于对那些默默奉献的管教干部的深深敬意,二是出于对那些罪孽深重的生灵的怜悯(但我同时主张对罪犯给以司法严惩)。这两种感情在我胸中燃烧,在我心头撞击,终于有了这部小说。我想此书如果除了有幸受到一般读者青睐之外,还能逾越高墙铁窗,进入那个文化生活相当贫乏的社会禁区,成为我所敬仰者和怜悯者的案头读物,那对我将是莫大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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