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重舒一口气,走出历史阴影,走到明亮的阳光下。
3
许多金三角老人回忆说,1951年,反攻命令一下达,在国民党官兵中引起一片热烈欢呼。许多人流出激动的眼泪,对空鸣枪,扔帽子,还有人干脆蹲在地下嚎啕大哭,好像一群被告之可能回家的流浪孩子。
我在研究这段历史的时候曾经对此深感困惑。因为我不明白,这些丢盔卸甲的国民党残军难道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他们凭什么相信反攻大陆会成功?他们难道忘记仅仅一年前,他们是怎样从大陆狼狈逃出来的?他们难道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对手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强大,而他们自己不过是一群虚张声势的流寇?
但是当我走进五十年前这群失败者中间,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因为我并不费力就找到答案所在。
在泰国北部城市清莱,一位参加过反攻云南的前国民党将军面对来访的大陆作家,极为感慨地叹息道:“我们同共产党打了几十年仗,还是不了解共产党。现在来看,反攻大陆完全是一厢情愿的事,因为我们根本不了解大陆,总认为人民站在我们一边。如果人民站在我们一边,国民党怎么会失败呢?……弄明白这个简单道理,我们用了五十年时间。”
在金三角小镇回海,另一位已经加入泰国籍的华侨老人平静地说:“什么叫鸿沟,什么叫仇恨?国民党被赶出大陆,赶出国境,这叫仇恨。广大官兵只能听见台湾宣传,相信一面之辞,这是鸿沟。台湾宣传说,共产党如何残暴,屠杀人民,共产共妻,老百姓怎样生灵涂炭,人民如何盼望国军回去解救他们,只要你们反共救国军一到,人民立即就会群起响应,以起义和战斗欢迎你们,共产党政权立刻就会像太阳下的冰雪一样土崩瓦解……你知道蔡锷北伐的故事,他是辛亥革命的功臣,我们把李主席看作金三角的蔡锷,反攻云南就是又一次北伐。如果我们有可能像现在这样常回大陆看看,谁还会相信那些幼稚可笑的政治谎言呢?问题在于,当时我们都相信了,而且深信不疑。”
我感兴趣的另一个问题是,如果广大官兵被蒙蔽,作为国民党主帅的李弥,他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新的蔡锷么?他有能力改变历史命运,反攻大陆成功么?如果他不相信,他为什么还是要全力启动这场大陆解放以来惟一一次大规模窜犯大陆的军事行动?他怎样扮演这个两难的历史角色?
根据不少老人的叙述,我渐渐看见将近半个世纪前,反攻云南的国民党主力在孟萨集结完毕,李弥亲自将部下兵分两路:一路大张旗鼓向东佯攻景洪,扰乱共军视线,另一路主力则在缅北山区隐蔽行军,直到四月下旬才抵达一座地名叫做岩城的佤山。岩城古称永恩,界河对面就是云南西盟县城。
我对此感到疑窦丛生。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官,“兵贵神速”永远是一条战术要义。可是李弥部队似乎并没有紧迫感,他们就像游山玩水,几百里路居然走了两个月时间。我向武老请教,前国民党幕僚回答说:“行军就是行军,没有人拖延时间。”
我摊开地图向他指出:“可是这样一条路线,你们居然走了整整两个月!那么你们都干些什么事情?”
他态度甚为安详地说:“发动群众,扩大影响呀!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动员青年当兵,建立反共游击武装,宣传三民主义等等。”
我说:“你们不怕暴露意图,不怕解放军侦察到你们行踪?”
武老笑笑说:“只有傻瓜才会相信,我们那区区几千人能反攻云南。美国人在韩战中吃紧,台湾有精兵百万尚难自保,我们能起多少作用?”
我眼睛一亮,追问道:“李弥真是这样想的吗?既然明知道不可为,为什么还要反攻云南?”
武老点头赞叹道:“这就是李主席英明过人之处啊!古人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嘛。”
我开始有些明白,李弥其实是在下赌注,只不过他押的宝不在大陆,也不在台湾,而在美国人身上。
缅北山区原本没有国民党势力,李弥大军一路走,一路招兵买马,几乎毫不费力就把沿途土司山官统统招安,封了许多纵队司令支队司令,最小的也是上校独立大队长,反正只要给枪给钱,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部落酋长封建头人决没有不肯依附的道理。李弥对此很满意,向台湾发电称,反共救国军实力扩大好几倍。
岩城是座方圆百里的大山,为佤族山官屈鸿斋的领地。屈鸿斋号称“岩城王”,这个土皇帝却不是佤族,他是云南汉人,犯杀人罪逃过国境避难,做了佤族山官的上门女婿。山官没有儿子,由他继承世袭领地。李弥派人做策反工作,送了许多银元和枪支,委任他为少将纵队司令。事实上这种收买战术几乎百战百胜,比如从前的杀人通缉犯屈鸿斋,一夜之间旧貌换新颜,坐在家里就白白当上将军,这样的好事上哪里去找?山大王屈鸿斋简直被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昏了头,立刻竖起反共救国军旗帜,积极充当反攻大陆的前锋。
4月,担任佯攻的部队来电告急,说共军主力来势凶猛,队伍被黏住撤不下来,如不及时撤退,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也就是说,李弥在路上慢腾腾地磨蹭,反攻大陆的计划尚未执行就有可能流产,这样至少没法对台湾交差。当然还有一个更加重要和隐秘的原因,这是李弥全部计划的核心,如果反攻流产将危及这个计划的实施,所以李弥突然变得着急起来,仓促变更部署下达命令。
前卫师长李国辉奉命凌晨向沧源县城发起进攻。
4
这是个久旱无雨的黎明,云贵高原的红土地因为缺乏水分而变得苍老,一层薄雾如碳灰般将天地笼罩,河流奄奄一息,岩石蒙上一层灰。在这个雾蒙蒙的背景下远远望去,巨大的朝日刚刚升起,好像一枚被踩扁的红鸭蛋,坐落在山峦间的沧源坝子犹如涸辙之鲋,张开干渴的大嘴等待一天漫长的热带干风和太阳的无情煎熬。
在这个旱季即将走到尽头的早晨,国民党先遣部队越过国境线,对沧源县的前哨阵地蛮宋发起攻击。解放军驻蛮宋一个排,以石头碉堡的哨所为阵地进行顽强抵抗,战斗随即展开。钱运周指挥特务大队和士兵将哨所团团包围,虽然国民党官兵都知道共军只有一个排,等于一颗钉子,而不是匕首,但是他们的行动还是十分小心谨慎。因为这里毕竟是大陆,对手不是只会朝天放枪的老缅兵土司兵,谁能说钉子不能致人死命呢?
青黑色的碉堡像一头怪兽,披着一层淡薄的晨雾蹲在山坡上,黑洞洞的枪眼犹如深不可测的眼睛,让人感到心惊肉跳。一群色彩斑斓的印度虎皮鹦鹉被士兵脚步惊飞起来,它们在亚热带旱季干燥的空气中努力振动翅膀,把夸张和不安的尖叫声撒得很远。钱运周从望远镜里看见碉堡外围有许多障碍物,树丛中有新掘的战壕,解放军隐蔽得很好,看不见人影晃动。
碉堡越来越近,只剩下几百米距离,敌人还是没有动静。钱运周感到背上有些发冷,这是一场正规战,不是打土匪,作战双方是较量几十年的老对手,彼此熟悉得如一家人。共军好像有意折磨他们,越是保持沉默,进攻者越是紧张,谁都知道,距离越近,打得越准,国民党士兵快把头埋在地上,虽说敌人只有一个排人,可是枪响起来,谁又担保自己脑袋不被先打穿几个窟窿呢?……
终于“砰”的一响,共军开枪了!枪声使人精神一振,快要凝固的空气哗啦破碎了。这一枪实在太差,像走火,因为子弹并没有射向人体,而是滴溜溜地钻进泥土里去了。所有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就像捆绑在身上的绳索松开来,他们从地上抬起头来张望,看见解放军阵地上冒出一缕细细的青烟,可以想象那是个惊慌失措的新兵。于是进攻一方士气大振,嗷嗷叫着凶狠地弯腰冲锋。
形势对防守一方不利,尽管他们顽强抵抗,但是双方毕竟力量悬殊太大,所以第一轮进攻下来,国民党残军占领外围阵地,把剩下的解放军全都逼进碉堡里去了。
晨雾渐渐散开去,太阳露出脸来,把红通通的光辉斜洒在战场上。碉堡四周躺着几具尸体,他们看上去不大像死人,脸上泛着红光,像心满意足的醉汉。钱运周让士兵喊话,缴枪不杀,国军优待俘虏,碉堡里面有人大声回骂。这时李国辉也上来了,他听出对方是个河南口音,就对钱运周苦笑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妈的!给我轰老乡几炮!”
炮声一响,对方沉默下来,解放军当然明白炮击对他们意味着什么。炮弹将不结实的碉堡掀开一角,石墙炸塌,一些残肢断体被气浪血淋淋地抛到阵地外面来。国民党官兵欢呼起来,他们被胜利的炮火所鼓舞,挺直腰来进攻,解放军这回是真的完蛋了,好比一头死老虎,谁先冲上去谁拣胜利果实。
顽强的解放军还有一挺机枪在废墟中射击,零落的步枪也向进攻者表达誓死不降的决心,进攻人群呐喊着,像潮水一样扑向孤零零的石头碉堡。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胜利眼看就要得手,敌人马上就要被全歼,反攻大陆首战告捷的电报立刻就要飞向台湾,国民党打了许多年败仗,逢共必败,这回他们要向老对手划一个精彩的句号。但是这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他们身后突然飞来一阵劈头盖脑的手榴弹,就像晴空万里下起冰雹,手榴弹的猛烈爆炸打乱进攻的队伍,连督战的李国辉也险些被一块弹片击中。
一台精彩救援的好戏就在国民党反攻大军眼前抢先上演。大约一百多名机动灵活的解放军援兵(其中部分民兵)从侧翼发起虚张声势的袭击,一下子将敌人打懵了头,与此同时,困在碉堡里的解放军迅速撤下阵地突围。他们配合得十分默契,一进一退,一张一弛,就像给国民党官兵上军事课一样。
李国辉眼睁睁看着共军像孙悟空一样逃出他的手心,这一仗打得无比窝囊,煮熟的鸭子居然在他面前飞走了。他咬牙切齿地说:“给我追上去,一直追进县城。小钱,你带一团人绕过县城,切断敌人退路。我要看看共军再耍什么花招!”
解放军并没有如李国辉所料那样死守待援,他们在退路被切断之前主动放弃县城,朝双江方向撤退。国民党军队占领沧源县城,俘虏部分未及撤退的伤兵、民兵和工作队员。李弥闻讯大喜,迫不及待向台湾发出战场告捷电,报告反攻云南首战大捷,消灭共军多少多少,已经切实占领云南第一座县城沧源。云云。
5
五十年前的沧源是座只有几千人口的滇西小县,不通汽车,所谓县城也就跟内地一个小镇差不多,除县政府临时办公的几间平房,其余都是民居。七十年代我曾经到过沧源,那时我眼中的小县城仅有一家国营百货商店,一家国营食堂,一个小邮电所,和一条石板铺成的简陋街道。听说九十年代沧源彻底改变面貌,县城扩大十倍,柏油公路一直通到省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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