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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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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呀!……我的李团长,你们都是我第八军的骄傲啊!”李弥心情复杂地对大家说道。正是这些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下级将老长官从台湾坐冷板凳的尴尬境遇中拯救出来,由于部队失控已久,就像家犬变成野狗,如果李国辉拥兵自立,拒绝交出军权,即使身为老长官也是没有办法的。老长官紧握李国辉的手,眼圈红了,喉咙哽噎。在下级看来,老长官任何一点动情的表示都足以令他们感动得无以复加,他们是中国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只要长官理解他们的甘苦荣辱,一句口头嘉奖就能令他们感恩戴德,死而无憾。雨雪消融,阳光照进心头,孩子找到母亲,流浪者回到家乡,在场人争着与李长官握手,许多人流下辛酸和感激的眼泪。

“……外面到处传说有一支第八军的队伍打败了缅甸政府军,我恨不得马上飞到金三角来指挥你们战斗。在台湾,蒋总统问我,这支部队谁指挥,我试着写下十几个名字,有师长,有军长,但是想不到却是你们这个团……你们都是好军人,没有辜负我的教导,第八军‘精、诚、忠、义’的训导,你们都做到了。”

这里有个不该忽略的细节,李弥大讲第八军如何如何,却只字不提谭忠。请注意,这个细节决非李长官粗心忽略,他是个将军,胸有城府,对说什么话怎样说话心里有数。谭忠以及将近半数官兵都不是第八军而是第二十六军的人,第二十六军的长官不是李弥而是余程万,所以对他们忽略不计有利于今后的权力接管。

据说李弥当场给大家讲个故事,他说在台湾,曾专程到台北仙宫庙焚香祷告,求签一支,祈问第八军前途何在。结果求得一支“上上签”,签语四句云:“头颅盈斗血盈腔,赠与人间识货郎。忠义堂前定八荒,跨鹿插花下洛阳。”

他解释说,识货郎是指自己,忠义堂是会面的地方,下洛阳是反攻大陆,说明自己注定要率领第八军完成复国大业。当时他并不能识破天机,直到后来大总统派他来金三角重建第八兵团,他才明白那是神的暗示,光复大陆的伟业将从金三角始。

听者无意,说者有心,没有人怀疑这个所谓“神的暗示”荒诞不经。部下一脸虔诚,他们对老长官不远千里,亲自从台湾赶来指挥他们充满感激之情。这就是说,“自谋出路”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他们有了主心骨,谁会想到“主心骨”心里想的是万一他们不肯交权呢?只有谭忠脸色不大好看,他显得心事重重愁眉苦脸,这说明他已经预感李弥的驾到对他和第二十六军的人决不意味着一件好事。

李弥在大其力住了五天,他分别接见复兴部队连以上军官,同他们亲切谈话,鼓舞士气,当然忘不了亲口送给他们一个个诱人的许诺。这是权力接管过程的一道必要程序,好比电脑程序中的“确认”,当他与部下相互进行了这种上下级确认之后,从此这支部队的指挥权就再也不会落入别人手中。

第六天李弥离开布匹店返回曼谷,临行赠送李国辉两本书,一本是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另一本是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李弥面授机宜:第一,替我看好部队,我很快将返回指挥你们,不许谭忠和第二十六军的人拉走一卒一枪。第二,好好读一读《论持久战》,共军就是靠这本书打败国军的。

李弥踌躇满志返回曼谷,他已经轻易摘下桃子,现在他开始考虑着手分配这些胜利果实。

5

公元1951年春节,当中国北方还是一派冰封雪裹的严寒景象,河面结着厚厚冰层,毗邻云南的金三角却一天比一天酷热难耐。海洋气流越过大陆,形成干燥的热带季风呼啸而来,卷起尘土黄沙,像头怪兽在无遮无拦的空中肆虐。由于久旱无雨,白日气温高达三十几度,植物都显出慵倦的样子,树木枝繁而叶不茂,它们脱去多余的树叶以保持水分。土地干旱开裂,灌木丛坚硬而矮小,连以生命力旺盛著称的野茅草也懒洋洋地蜷伏在地上。这个季节原本不适宜农作物生长,但是我们很快就会看到,在金三角,到处都有一种学名叫做罂粟的草本植物依然在烈日的曝晒下长得郁郁葱葱。

在通往孟萨的尘土飞扬的官道上,远近寨子的掸族人都倾巢出动,因为他们听到至高无上的大土司发出神圣召唤。大土司传下话来:太阳的光芒照亮四方,尊贵的客人来自远方,我的子民,敲响芒锣和象脚鼓,跳起吉祥如意的孔雀舞,迎接远方的贵客吧。于是山民身着节日盛装,从四面八方赶到孟萨。他们看见镇外空地上用竹子和木头搭起戏台(检阅台),掸族大土司刀栋西喜气洋洋,亲自迎出官寨,等候尊贵的汉人召龙(大官)驾到。

这一天对于古老的金三角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自古以来,金三角都是当地民族的金三角,土司是这片土地的最高统治者,但是这天他们却破天荒迎来一位汉人将军,那么今后谁的意志将统治这片土地呢?打个比喻,金三角是条被文明社会遗忘的古船,但是这天来了一位船长,他要驾驶古船上战场。

太阳升上竹楼顶的时候,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出现了,李弥亲率一百多名从台湾香港招集的军官、旧部和幕僚,他们中间扛着少将以上金星肩章的军、师长就达数十人之多,足够武装两个作战兵团。那位武老先生和李崇文将军也置身其中,那时候他们都很年轻,跃跃欲试,武老三十岁,李将军二十九岁。这支耀武扬威的摘桃子大军紧跟在李弥身后开进简陋的孟萨小镇,这群大人物的到来预示金三角历史将翻开新的一页。

不难想象,复兴部队的军官有了真正的恐慌和危机感,他们对跟在李弥身后的摘桃子队伍明显感到不安,也就是说预感前景不妙。钱运周愤愤地对李国辉说:“妈的!挨打的是牛,被挤奶的也是牛。”言下之意,大人物一到,他们这些小人物还不重新变成牛?

我一直关注李国辉的思想活动,在我看来这是个命运的十字路口,因为老长官一到,金三角短暂的“李国辉时代”就宣告结束。从历史的眼光看,李国辉是现代金三角的开拓者,奠基人,是“金三角之父”。谁能设想,没有李国辉带领一团人打下半壁江山,怎么会有后来国民党残军称霸金三角的李弥时代呢?然而李国辉表情淡漠,他告诫部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得议论长官,否则以谋反罪论处。

我对李国辉的话颇费琢磨,我看不出他是真正的愚忠,顽固不化,还是胸有城府,老谋深算?钱大宇回答:“小李将军是那种真正的黄埔军人,有信仰,有信念,决不三心二意,不计较个人得失。”我说:“所以落得悲剧下场。”钱大宇一脸悲壮地反驳:“在金三角,谁有好下场呢?所以说,这是悲剧的时代,悲剧的土地。”

我奇怪地望着钱大宇那张因严肃而变得古怪的黑脸,觉得他不像商人,像个哲学家。

对从未走出金三角的孟萨大土司刀栋西和他的族民来说,这是掸族历史上一个崭新的节日,令他们大开眼界兴奋异常。汉人军队排出整齐队形接受检阅,队伍中有老兵,也有新兵,穿着整齐的美国军服,有戴军帽,有戴钢盔,他们扛着形形色色的武器,喊着惊天动地的口号从检阅台前经过。旱季的干燥泥地被无数双大脚反复践踏,尘土飞扬起来,空气中很快起了雾,人们脸上蒙着一层灰土,经汗水浸泡很快变成花脸。男人把象脚鼓越敲越响,少女舞蹈越来越快,受阅官兵人人努力挺起胸膛,枪刺林立,脚步和枪托拍得震天响。

总之这是一支金三角土地上从未有过的威武雄壮之师,统帅李弥扬眉吐气,有种失而复得重登宝座的奇妙感觉。国民党陆军中将站在五十年前那座高高的检阅台上,身穿威风凛凛的将军制服,两颗象征权力和地位的将星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始终立正,向受阅部队还礼。在他身边,簇拥着从前的老部下和新加盟的幕僚,他们众星拱月,惟他马首是瞻。

他有理由相信今后这片广阔蓝天,和蓝天之下的广大土地以及栖息在土地上的人群都将是他的资本,就像商人口袋里的金钱,银行家手中的支票,这是决定他在台湾,在老头子面前说话的本钱。这种感觉很好,权力真好。李弥当场给幕僚讲了一个故事:落难皇帝几天没有食物裹腹,路遇好心农妇送给他一个糠窝窝,皇帝觉得这是他一生中吃过最美味的食物。后来皇帝重登龙位,招来农妇为他做糠窝窝,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我认为李弥正在享受这只糠窝窝。

这天发生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一头突发野性的公牛闯进人群,致使检阅仪式一度中止。值勤军官当即击毙这头撒野的公牛。接着又有一群衣衫褴褛的汉人硬要闯过警戒线,与哨兵发生争执。副官下去制止,结果跌跌撞撞跑回来,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报告:“太、太……和、和柳副军长回来了!”

据说李弥当场呆住,不敢相信这个奇迹!

一般说来,我不大相信巧合,惟恐有人为嫌疑。但是金三角所有人都言之凿凿,称此事千真万确。我翻阅史料,查明1949年12月,卢汉在云南发动起义,借开军事会议之名将李弥诱骗至昆明扣留,后来李弥假称同意起义,将太太龙慧娱和副军长柳元麟留下当人质才得以脱身。这件事一度在台湾官场被人传为笑柄,并且传到老头子耳朵里,说李弥“赔了夫人又折兵”,弄得他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现在太太和柳副军长居然生还,他们在金三角已经流浪多日,到处打听李国辉复兴部队。经过一番哭哭啼啼的见面,李弥终于弄清事情原委,原来共产党宽大为怀,同意释放李太太和柳元麟从畹丁出境,于是才有了李弥夫妻破镜重圆的感人一幕。

最后一个仪式,李弥宣布成立云南人民反共救国军总部,同时成立中华民国云南省政府和云南绥靖公署,临时办公驻地为孟萨。以我今天不算深刻的眼光来看,这种政治游戏的性质与闹剧差不多,在中国以外一个破破烂烂的金三角小镇孟萨,连条像样的公路也没有,许多年前居然冒出一个所谓的“云南省政府”,两千万云南人民承认它么?

但是许多金三角老人不这样认为,他们生气地反驳说,这是流亡政府你懂不懂?只要旗号不倒,军心民心就会重新聚起来,像蔡锷将军北伐,不然哪有辛亥革命的成功?我说,事实证明你们并没有取胜。他们说,台湾不是比大陆更繁荣吗?

我不同他们争论,我悟出一个道理,跨越意识形态需要几代人努力,即使柏林墙倒塌,德国人民也有一个重新统一认识的过程。对立的种子不仅生长在海峡两岸,同时也播撒在人们心中。

1951年的李弥像一个真正的接收大员,对战利品实施全面接管。营团以上军官进行大换血,就像抗战胜利后瓜分胜利成果一样。以李国辉为首的前复兴部队军官都以沉默来接受这种不公平待遇,他们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所以他们即使被不公正地剥夺军权还是不敢有丝毫怨言。李弥大笔一挥,撤消原复兴部队,另行组建军、师、指挥所和游击纵队若干,任命各种副总指挥、参谋长、政治部主任、正副军、师长、纵队长若干。不幸的是,不论这支军队建制如何庞大,气势如何恢宏,但是他们麾下总共只有几千名士兵,其中还有许多刚刚招募不会放枪的新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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