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点也很重要,同为士兵,廓尔喀人薪水比白人士兵低三分之二,真是价廉物美,说明西方人所具有的精明的商业头脑。问题是廓尔喀人对此并无怨言,因为他们的家乡喜玛拉雅山实在太贫穷,他们把为西方人当兵视为人生最好的出路。世界上以当兵为职业的民族有两个,一个是廓尔喀人,另一个就是俄国顿河草原上的哥萨克人。
英属印度国际军团指挥官丹尼尔上校是个性格冷酷目光阴沉的爱尔兰人,由于历史的原因,他同那个时代所有狂热的白人种族主义者一样,仇恨激进党人,仇恨殖民地独立,歧视有色人种。丹尼尔毕业于英国皇家军事学院,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因为二战后印缅独立,英国总督撤走,原本驻扎在印度的英属国际军团便陷入无人过问的困境。我个人认为打仗并不是军人的错,也不是丹尼尔热爱战争,而是职业军人和雇佣军离不开战争,因为离开战争他们就等于失业。战争造就英雄,军人打仗是为了争取和平,但是和平又抛弃这些英雄。英国人顾不上他们,印度政府管不了他们,要生存就得打仗。雇佣军无所谓为谁而战,打仗是他们的饭碗。
这时缅甸人找上门来向他们许诺,如果打败或者消灭汉人军队,雇佣军将获得丰厚的回报,并可在金三角为他们提供一处长期营地,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必须打胜仗。对于前殖民主义分子丹尼尔来说,这是一次占领市场的大好机会,打胜这一仗,消灭国民党残军,就好比树立一个企业形象,将来东南亚各国政府有麻烦,都会出钱雇佣他们。局面一打开,不愁没有仗打,没有生意财源滚滚而来。
应该说上校对国民党军队并不陌生,二战中他们曾是中印缅战场上并肩战斗的盟军。那时国民党军队名声不大好,装备落后,常常吃败仗,是英美盟军嘲笑和挖苦的对象。尤其是傲慢的英国人,虽然他们自己也被日本人打得一败涂地,溃不成军,连新加坡司令香港总督都当了日军俘虏,但是他们还是有一千条理由看不起落后的中国人。这些国民党残军,在大陆被共产党打得屁滚尿流,连立锥之地都没有,却跑到金三角来逞威风,缅甸政府居然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丹尼尔上校两撇上翘的山羊胡动了动,他嘴角叼着一支大号哈瓦那雪茄,当烟雾袅袅上升的时候,一丝鄙夷的冷笑波纹一样从嘴角展开来。
国际军团编制为六个旧式步枪营,约八千人,由缅军负责提供空中掩护和炮火支援。他们是职业军人,训练有素,一律使用英制武器。廓尔喀士兵有尚武练功的传统,人人腰佩一柄闪亮长刀,一旦近战肉搏勇不可挡。
雇佣军乘黑夜从东印度边境越过曼尼普尔河谷进入缅甸,然后登上等候在西线铁路上的闷罐运兵车。缅方提供情报说,汉人正在过他们传统的春节,这是一个发起闪击的天然良机,就像德国人闪击俄国,日本人偷袭珍珠港一样。但是由于纪律松懈的缅军姗姗来迟,雇佣军的进攻被延迟到大年十五那一天才得以全面展开。
3
与此同时,另一路骁勇的克钦大军也兵临城下。
克钦人生活在缅北(上缅甸)山区,与中国境内的景颇族为同一族系。在缅甸,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七十为缅族人,他们生活在自然条件优越的缅甸平原(中、下缅甸),谷物丰富,鱼虾成群,是这片富饶国土的统治者。而人数较少的克钦人被排斥在以缅族为核心的政府内阁之外,所以民族矛盾常常激化。克钦兵是土司武装,俗称“山头兵”,按照部落传统,所有克钦男子都是战士,都有为土司打仗的义务,相当于服义务役。这些山头兵,队伍大小不等,视土司领地大小而定,常常几百人几千人,武器也形形色色,长矛、大刀、弓箭、掷枪、火药铳都有。二战时期日军攻占缅北,发生著名的中印缅大战,山头兵的武器也随之发生变化,那些原始的冷兵器开始让位于日本步枪,中国的“汉阳造”,美式卡宾枪、冲锋枪和机关枪。武器的质变反映时代和社会进步,尽管这种缓慢进步是以死亡和战争为代价的。
克钦人有了武器资本,就向中央政府要求自治,政府派兵围剿,土司就联合起来与政府军作战。山头兵人数不占优势,武器杂乱,但是他们个个都是天生的好猎手,目光敏锐,身体结实,擅长爬山、攀援和在密林中穿行。克钦兵赤裸上身,不穿鞋,赤足在刺丛中行走如履平地,他们像猴子一样在大树上灵活地荡秋千,神出鬼没地开枪射击,或者像豹子一样凶猛地袭击政府军。政府军进剿失败,只好对克钦上层妥协,同意克钦自治,条件是山头兵必须服从政府征调,协助政府军作战。于是金三角就出现一支外貌奇特的克钦远征军。山头兵光着膀子,头缠黑色头帕,皮肤油黑的胸前交叉斜挂子弹袋,机枪挎在肌肉隆起的肩头上。除军官外,士兵脖子上大都戴着银项圈,这是神灵保佑他们平安的传统饰物,下身不穿裤子而是打一条笼裾,除步枪外还习惯地挎着弓箭长刀。
战斗开始,山头兵用弓箭无声地干掉汉人哨兵,突击队员像山猫一样灵巧地蹿上屋顶,用各种武器对屋子里的人扫射。当惊慌失措的国民党残军溃退的时候,他们更是个个勇不可挡,树林到处都变成死亡的天罗地网,无论汉人逃到哪里都会遇上冷枪毒箭或者寒光闪闪的克钦长刀。山头兵像复仇之神一样消灭敌人,他们砍下敌人头颅来欢呼胜利,遮天蔽日的森林和高山大壑成了埋葬汉人入侵者的坟墓。
孟浪一战,国民党一连人竟然在来不及抵抗的情况下被消灭,许多人还没有看清敌人就糊里糊涂丢了性命。接下来南版、昆信直至小龙寨,反共救国军难以抵挡克钦兵的凶猛攻势。克钦兵擅长山地战斗,他们巧妙利用地形进攻,时而从树后跃起,时而从看似不可逾越的悬崖绝壁攀援而至,连古老的弓箭和长刀都成了他们进行丛林战的最好武器。常常毫无声响地,甚至不知敌人来自何处,汉人便倒地送命。国民党残军风声鹤唳,只好丢掉阵地向萨尔温江东岸溃退。克钦兵旗开得胜,前锋直逼地势险要的塔科渡口。
几乎与此同时,南线战场的国民党军队也被英印国际军团打个猝不及防。他们在西岸的阵地被雇佣军迅速攻破,许多官兵头天喝多了烧酒,还没有清醒过来就当了俘虏。强大的国际军团就像一把无坚不摧的钢刀,短短一周连克孟乃、兰柯、孟畔,扫荡国民党残军重要据点,然后从南线逼近水流湍急的苏庞渡口。
4
烽烟滚滚的旱季,金三角灼热的空气中充满土地的干涩和野木槿花的浓香气息,罂粟花已经凋谢,茎杆上正在悄悄结出壶状果实,收获的季节已经到来。人称“英雄树”的攀枝花像个伟岸巨人,高举起火炬一样熊熊燃烧的树冠,而太阳比往日更加明亮,山峦充满激情,我看见国民党军人李国辉就在这样一幅壮丽的背景中走上血肉横飞的萨尔温江战场。
沉睡的高山峡谷被隆隆的炮声惊醒,旋风般的明亮火焰舔噬草木,随着大地发出的震颤,一柱柱狼烟从山谷、丛林和江岸边升起来,像乌黑的墨汁涂抹在明净深邃的天空上。烟雾渐渐扩大,终于连成一片,天空浑浊不清,太阳暗淡无光,辛辣的硝烟和硫磺气味令人窒息。大地受了惊吓一样不停地战栗,枪炮击碎和平的梦境,失去家园的小鸟哀鸣着掠过空中,人的断肢残体像死神的道具,任意丢弃在焦黑的阵地表面。这是南线指挥官李国辉登上著名的拉牛山阵地时,映入眼帘的第一幅战争布景。
形势对国民党军队极为不利。
国际军团兵临萨尔温江,他们选择庞苏渡口作为突破口,驱赶当地人连夜扎起许多竹筏,堆放沙袋,架上轻重机枪强行渡江。对岸守军以密集炮火封锁江面,击沉击散竹筏数只,廓尔喀兵也不示弱,他们在西岸组织密集炮火反击,缅军则以重炮支援。渡江之战异常激烈。丹尼尔上校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批二战时期英国人的冲锋艇,小艇安装上柴油马达,船身有钢甲掩护,就像水中坦克一样,随着马达咆哮,江面开锅一样搅起白花花的浪头,转眼间第一批雇佣兵登陆成功,在东岸建起滩头阵地。
几十年后,一位金三角老人还这样心有余悸地向我描述:“……印度兵(廓尔喀兵)打仗很凶,不怕死,关键是他们很会打仗,单兵能力强,远非老缅兵可比……他们一登岸就像蚂蚁一样散开来,躲进树丛和岩石缝里,借助地形掩护向阵地渗透。他们灵活得像猴子,或者说像无数虚虚实实的影子,你打不着他,他却常常弹无虚发……当你还在疑惑,以为自己看花眼,他们却摸到阵地跟前,一声不响就抡起雪亮的长刀来。”
雇佣军在江边站住脚,巩固滩头阵地,将对方防线强行撕开一条口子,国民党军队大败,江边阵地失守。
这一天,刚刚进入阵地的李国辉正好碰上这个前方失败的关键时刻:败兵像洪水决口一样不可阻挡,人们丢盔卸甲,军官找不到部下,而士兵也找不到长官,许多新兵为了逃命,连枪支子弹也扔了。总之人人都在逃命,失败像瘟疫到处传播,死亡的魔鬼在败兵身后紧紧追逐,把他们淹没在可怕的血泊中。总之这是一个悲惨的场面,军队一旦崩溃便很难挽救,“兵败如山倒”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在金三角,几乎所有认识李国辉的人都异口同声向我保证说,小李将军是个身先士卒的好长官,脾气温和,爱兵如子,体恤下级,从不打骂士兵。问题是许多年前的这一天,小李将军从卫士手中夺过一挺机枪,哗啦推上子弹,凶恶地命令督战队:“开枪射击!……格杀勿论!”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因为这道命令不是针对敌人,而是向着自己战友,那些浴血奋战好容易逃脱敌人魔爪的败兵发出的。开火射击,将子弹无情地射进他们胸膛,将他们置于死地,我头次听说这个残酷细节时心情感到无比窒息,我想象不出被自己人打死是怎样一种惨烈场面,但是我理解求生是人的本能,没有人愿意死,士兵在战场上求生的愿望是正当的。
可是反过来说,谁对失败负责任呢?作为长官,谁也不愿意下令对自己士兵开枪,因为没有人想做千古罪人。我相信李国辉很清楚自己的风险,他一生的功劳也许抵不上一个千古骂名,他决不是不想让他的士兵活下来,而是一旦战败,大家都活不下来。从这个意义上说,逃兵和开枪都是被迫的,都是战场行为,都出于别无选择,因此我理解军人的两难处境。
幸存者说,那天督战队朝人群猛烈扫射,当场打死打伤败兵无数。死者横尸遍野,伤者痛苦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无异于一场血腥屠杀。曾带路上拉牛山的向导老秦,他爷爷被敌人炮弹炸死,他大伯却死在督战队枪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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