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我叫张奇夫,第八纵队上士班长。报告完毕!”
李弥打量他说:“嗯,张奇夫,不错。是汉人吗?”
第八纵队司令李文焕在一旁介绍说:“他是缅甸华侨子弟,有一半中国血统。他还有个缅甸名字叫坤沙。”
李弥点头说:“哦,坤沙,你为什么来当兵,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坤沙立正回答:“坤沙离家已经三年,家里情况不大清楚。坤沙喜欢当兵,一定要争取做个优秀军官。”
李文焕补充说:“坤沙父亲原来是莫奈山寨的土司,后来土司相互仇杀,坤沙出来当兵避难。”
李弥与其说赞赏不如说同情地拍拍土司后代的肩头,他当场宣布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从今天起,我宣布将上士班长张奇夫提升为少尉军官。祝贺你,坤沙先生,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名军官了。”
当金三角的最高指挥官在一大群将军随从簇拥下离去时,缅甸莫奈土司家的年轻后代坤沙激动得热泪盈眶,那一天是他人生中一个终生铭记的日子,他同一位大名鼎鼎的国民党陆军中将谈了话,而且被当场提拔为军官。
“……他是我年轻时候见过军阶最高的将军。”许多年后已经成为世界著名大毒枭和新闻人物的坤沙对人回忆说:“我崇拜权力,他是我的榜样,我的偶像。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像将军那样的大人物。”
5
美军上校史密斯给人的印象是个冷静沉着的职业军人,不苟言笑,缺少幽默感,不大像性格外露的美国人,而像那种机械刻板的德国佬。他带来助手和电台,用了将近一个月时间视察金三角。说是视察,不如说是侦察。因为这些美国佬无孔不入地获取有价值的情报,对金三角的一切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李弥以中国农民的狡猾同美国人展开一场捉迷藏的智力周旋,他感兴趣的是援助,而不是被控制。他把部队到处调来调去,反正金三角地域广大,从这里到那里,此部队到彼部队往往要走几天路程。美国人在深山老林里不辨方向,被牵着鼻子转来转去,时而清晨,时而傍晚,让他们看到遍地都是士气高昂和训练有素的队伍。美国佬果然上当,他们在给上级的报告中称:“……有大约六到八万游击部队,预计在今后两到三年中,还可以继续招募到相当于这个数量的新兵。”
史密斯上校渐渐表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向,他不像盟军情报官,任务也不仅仅来视察,仿佛代表某个神秘的官方意志。对这一点,所有人均感到纳闷不解。比如有次谈到反攻大陆,李弥为讨好美国人,一个劲表态今后如何反攻大陆,占领昆明,不料史密斯连连摇头说:“NO!NO!你们占领不了昆明,我们比你们更清楚这一点。你们是这个。”他向主人伸出小拇指。
李弥尴尬地问:“那么请问上校先生,我们该做什么?或者盟军希望我们怎样做呢?”
史密斯并不直接回答主人的问题,而是转向地图,在西藏高原那一块深棕色版图上划了一个大圈。他说:“李,你明白吗?我们的利益在这里,将来你要在这里同我们合作。”
这句话让李弥和所有在场人大吃一惊。他们面面相觑,以为美国人要让他们到西藏去打仗。幕僚听见李弥在背后大骂:“妈的×!别看你们是大爷,去西藏可没人听你的命令。”
据说后来这位美军上校终于同李弥有了一次公开摊牌的谈话。关于这次谈话内容极为机密,李弥本人对此讳莫如深,直到许多年后李弥在台湾被软禁,还对人愤愤地说,美国人决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处搞阴谋,挑拨离间,唆使别人独立,闹分裂叛乱。中国的事情,都是美国人搞糟了。
我在采访中听到许多关于这件事情的说法,版本不大一致,但是观点趋于接近,就是美国人的卑鄙行动直接影响李弥的命运。他们试图策反李弥,脱离台湾,把金三角搞成独立王国,以策应在西藏进行的起义(叛乱)。我的困惑在于,美国人为什么敢于这样肆无忌惮背后搞阴谋?他们不怕蒋介石翻脸么?还是他们看准李弥是个策反对象?
事实证明,二十世纪的美国人始终不懂中国,就像上个世纪的中国人始终不懂西方一样。这是历史的隔膜,人们为这种隔膜付出的沉重代价都留在教科书里。
1952年的史密斯上校与他的情报组像幽灵一样,为金三角增添了许多神秘色彩。从此国民党残军除了接受台湾指令,还多了一层与美国盟军的特殊联系。
6
过年了。掸族没有过春节的习俗,但是金三角的汉人却把过年看得十分重要。“每逢佳节倍思亲”,士兵是军营的囚徒,国民党官兵都是从大陆逃出来的,因此思乡之情到处漫延,变成军营的瘟疫。总部宣布放假,从泰国请来华侨京剧团演出,又从仰光拉来一个马戏班子助兴。当地的华侨组织劳军,舞狮子龙灯放焰火。直到正月十五,中国农历称大年,过年气氛才到达高潮。在孟萨,汉人踩高跷、舞龙灯、放焰火、唱大戏,人人放假,户户欢乐,连值班军人也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中。
这天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一队缅甸士兵强行闯入汉军防区。值勤哨兵警告无效,双方交火,互有伤亡。到了下午,大批气势汹汹的缅军出现了,他们兵分多路直扑萨尔温江渡口,抢占制高点,飞机也出动助战,对汉军阵地进行轰炸。在孟萨,突然飞临的飞机扔下几颗炸弹,猛烈的爆炸掀翻临时戏台,炸死几个业余演员和观众。麻痹大意的国民党汉人官兵这才如梦初醒,仓促应战。
迟到的情报终于传来,缅甸政府精心策划了这次代号为“旱季风暴”的军事行动,他们利用汉人的传统节日发起进攻,并以重金雇来原英属印度国际军团参战,其兵力超过国民党残军数倍以上。
战争再次爆发。
第十一章 “旱季风暴”
1
1998年我历尽艰辛,骑在一匹缅甸矮种马背上终于登上拉牛山口,这时我的胸中激荡着历史风云,但是心情却如同黑夜将临暗淡无光,因为我意识到将近五十年前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是一场不光彩的战争,就像1840年,英国人打赢那场罪恶的鸦片战争,他们的子孙能够以此自豪么?
对于刚结束殖民统治仅数年的南亚小国缅甸来说,金三角等于事实上的独立,汉人军队的入侵日益成为国内局势动荡不宁的根源。一位有影响的学者在报纸上撰文呼吁:“汉人军队已经严重威胁缅甸的国家独立和自由精神,并有重新引发国内战争和分裂的危险……他们占领大半个掸邦(金三角),征收税赋,参与走私鸦片、贩卖军火武器等等。他们的头子是李弥将军。种种迹象表明,某个西方大国在暗地里支持他,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我要指出的是,外国入侵者的存在不仅使缅甸主权受到侵害,而且鼓动那些从事分裂的民族主义分子向国家权威挑战。”
一本伦敦出版的外交杂志披露:“缅甸政府默许国民党军队在其领土存在并经常骚扰邻国边境,这种暧昧态度激怒了北京共产党政府。北京政府多次通过外交途径进行交涉,敦促仰光政府采取强硬立场,驱逐国民党军队直至完全解决中缅边境安全问题……”
我认为西方观察家的判断是个错误。缅甸是最早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的国家之一,作为友好邻邦,国民党残军占领金三角并将其作为反攻大陆的军事基地是不能被容忍的。问题在于,仰光政府决不是态度“暧昧”,不想把侵略者赶走,而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
国家问题,归根结底是实力问题。实力不如人,正义也好,谴责也好,上街游行也好,统统不管用。上次围剿国民党残军,本该趁他们立足未稳,一举将其歼灭或者驱逐,没想到却大败而归。仰光政府为此痛下决心,紧缩经济,秣兵厉马,拨巨款购买西方武器,针对汉人军队有备而战。
李弥在金三角扩张势力的活动引起仰光政府严重不安,他们担心汉人军队羽翼丰满,那时候谁也奈何他们不得。最新情报称,李弥派人煽动少数民族头领叛乱,联合对抗政府。对一个主权国家来说,国中之国就是一个火药桶,必将引爆一连串危机。
国民党军队一再窜犯中国边境,北京政府决不会坐视不管,仰光政府还担心,一旦另一方汉人军队越境清剿,吃亏的自然还是缅甸人。三百多年前,满清军队追击明朝最后一个皇帝,从云南追进缅甸就不走了,这个历史教训使缅甸人牢记了几百年。大国打仗,小国遭殃。所以与其让别人来打,不如自己动手摘除这个心腹大患。
拉牛山位于孟萨以西,扼萨尔温江东岸渡口,为兵家必争之地。将近五十年前,一场代号为“旱季风暴”的战争就在这里展开。双方投入兵力近十万人,是迄今为止金三角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事,可谓惊天地动鬼神。我在考察战役全过程,采访各方人士之后得出一个结论是,战争造就了一个全盛的国民党帝国,同时也导致这个帝国的没落。
2
“旱季风暴”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缅方重金请来战争杀手——西方雇佣军。
雇佣军当然都是职业军人,相当于职业打手,专以打仗为生。雇佣军制度起源于西方,盛行于十九世纪,西方人廉价雇佣殖民地人为自己打仗卖命。直到公元1999年北约野蛮空袭南斯拉夫,西方出兵干涉科索沃,在全世界摄像机镜头注视下,第一支打着英军旗号的多国部队率先踏上南斯拉夫领土。在宁静和开满野花的山谷里,在到处都是战争废墟的公路和城镇,人们惊讶地看到,这支武装到牙齿的军队没有金发碧眼,没有高大身材,他们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的小个子亚洲人。
这就是专门替人卖命打仗的著名职业雇佣兵——“廓尔喀兵团”。
廓尔喀人是生活在喜玛拉雅山脉南麓的尼泊尔部落民族,以擅长狩猎搏击著称。1851年英国征召廓尔喀人当兵,把他们派到世界各地为英国女皇打仗,这就是“廓尔喀雇佣军”的由来。来自世界屋脊的廓尔喀人天生具有职业士兵的优良素质:服从命令,忠于长官,吃苦耐劳,坚韧勇敢。关键在于,这些生活贫贱的亚洲人从不吝惜自己的生命,不像那些生活优越的欧洲人,野心勃勃又贪生怕死,所以在漫长的一个多世纪里,他们在战场上为自己赢得了“最佳雇佣兵”的民族殊荣。这里至少有两点需要加以特别说明,一是最佳“雇佣士兵”而非“雇佣军官”。说明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廓尔喀人在英军中地位低下,基本上不可能被提拔做军官,或者说他们更适合做士兵,因为他们是有色人种。史料记载,一百多年中,仅有一个天才的廓尔喀人破例当上少校军官,这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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