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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采访中得知,李国辉听到老长官李弥在台湾遭软禁的消息,一时间呆住了,不禁心灰意冷。
那位被采访者说,李师长把自己关在师部长吁短叹,寝食不安。他对卫士说过好些话,那都是些沉重的肺腑之言,大意是八年抗战中国打胜了,因为国民党团结一心,军民合作,后来国民党失败了,因为他们变成一盘散沙,被共产党各个击破。三年前复兴部队打败缅甸军队,因为这些国民党败兵没有退路,为生存而战,但是今天国民党再次断送胜利成果,因为他们总是打内战。
我理解这位赫赫有名的“金三角之父”小李将军的心情。如果说当年他带领一千多人逃出国境,那时虽然形势险恶但是尚有希望的话,现在他是彻底绝望了。他明白这个强大的国民党帝国已经来日无多,就像一个人被宣布患上癌症,而且病入膏肓,一切属于你的未来前途都将被时间无情地剥夺。不是敌人打败他们,而是被自己打败。
此后不久,李国辉在指挥部一次会议上同新上任的反共救国军总指挥柳元麟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这次冲突彻底断送了李国辉作为职业军人的个人前程,将他留在金三角的最后希望打得粉碎。
同李国辉形成鲜明的对照是,侍卫官出身的柳元麟将军显然心情不错,这位身材瘦长的浙江人满面春风大权在握,他已经得到台湾蒋介石的密示:“忍辱负重,苦撑待变。”这个八字方针预示李弥时代兵强马壮的盛况一去不复返,他现在面临最重要的任务是,稳定军心,重组队伍,悄悄潜伏,东山再起。
联合国大会后,由美国人出面在曼谷召开了一个缅、老、泰、台四方秘密会议,决定台湾从金三角撤出军队。当时韩战已经停火,美国人控制不了金三角,他们又不愿意看到国民党把手伸得太长,所以干脆顺从国际舆论,也就是说美国人再次出卖国民党。但是撤不撤军,怎样撤,那是台湾的事,国民党有自己的利益,这就造成一个复杂局面:美国人叫撤,台湾不想撤,美国人就先撤了联络组,还威胁要切断对台湾的经济援助,并把四方会议的决议向全世界公布。台湾尝到了苦头,蒋介石立刻软下来,不仅同意撤军,还同意按规定经由泰国(国际监督)撤退,届时全世界许多记者都将到现场报道。
接下来美国人只管在文件上签字,签了字就生效,这是西方人的习惯。台湾方面搞个偷梁换柱的游戏,密令柳元麟公开撤退一部分,留下部分骨干队伍,以便改头换面继续占领金三角。
柳元麟面临最棘手的工作是重新分配权力。撤退哪些人,留下哪些人,也就是说他能否顺利控制留下来的部队,那些李弥的老部下是否买他的账,这对于新上任的最高长官柳元麟是一个严峻考验。李弥旧部当中,又数李国辉态度最关键,他的职务虽然只是个师长,但他是金三角的创始人,在部队有威望,劳苦功高,留下他对稳定部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刚好这时李弥从台湾带给李国辉一封密信,嘱其一定要在金三角坚持下去,把握兵权,决不要回台湾。不料这封信落到情报处长钱运周手中,钱处长选择把信交给了柳元麟而不是昔日的长官李国辉。柳元麟看过信,觉得是跟李国辉摊牌的时候了,所以在一次指挥部会议结束后,单独把李国辉留下来谈话。
其实论年龄资历两人相差无几,从军年限也差不多,若论运气李国辉就差多了。柳元麟因为是浙江慈溪人,黄埔毕业一帆风顺走上仕途,又在总统府做侍卫官,三十岁已经当上将军。李国辉则没有这种幸运,他是河南人,与蒋介石故乡相去数千里,所以一直在前线带兵打仗,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直到第八军在云南被消灭前还是个副团长。他生性耿直,关爱部下,对那些靠手段而不是战功爬上去的军官不大看得惯,因此在长官眼里是根刺,就是李弥也从不重用他。好在战争年代需要有本事的人打仗,所以那些不喜欢他的长官也没法把他从军队里赶出去。
可以想见,柳元麟决不会喜欢李国辉,就像李国辉决不会喜欢柳元麟一样。无奈这是用人之际,利益为重,长官有时也向部下妥协,这就是眼下两人间相辅相成的微妙关系。
柳元麟开门见山问李国辉:“请问李师长打算何去何从?”
李国辉搔着铁青的头皮回答:“我还是去台湾的好,反正仗也打完了,留把力气回家养老婆孩子。”
柳元麟笑笑,递过那封李弥的密信给他,意味深长地说:“李师长能征善战,正是为党国出力的时候,哪能早早就言退休呢?”
李国辉看完信,表情僵了一阵。他喃喃地说:“李长官错了,他不知道李某无意介入权力纷争。我想问一句,这封信怎么会落到柳长官手里?”
柳元麟恶毒地回答:“既然李师长想知道,我就实话告诉你,是你从前的部下钱处长奉命交给我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做得很好。顺便奉劝李师长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弥冒犯最高统帅,你不要再死心塌地跟着他走。”
李国辉好像挨了一巴掌,明白自己遭到出卖。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两点火花在跳动。他问:“请问柳长官,我到底该跟谁走呢?”
柳元麟嘿嘿一笑,向他摊牌道:“只要你向我宣誓效忠,服从我的命令,我会向台湾保举你做中将军长。”
李国辉眼前起了一片灰雾,就像当年过蚂蟥谷,陷入致命的瘴气包围中。想当初,他和谭忠两人支撑败局,千辛万苦,多少人流血牺牲,金三角才有今天这个局面。谭忠早在一年前成为被排除的异己,退役回台湾,听说在台北街头摆小摊。现在该轮到他了,也许今后的下场连谭忠还不如,这也是各人的命吧。
他不想在那个卑鄙的长官面前流露自己的软弱,扣上军帽,坚定地说:“长官不必费心,我已经决定回台湾去,回去做个老百姓,靠力气吃饭。李某一介武夫,不堪长官栽培。”
柳元麟还想说什么,李国辉双腿一并,敬个军礼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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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宇告诉我,在金三角,大名鼎鼎的贩毒大王张坤沙与张苏泉并称“二张”,他们的军队称“张家军”,这两人关系就像亲兄弟,或者像左手和右手一样不能分开。我认为这是一种共生现象,就像树和藤,因为生长在一起,后来就变成一个不能分离的整体。据说二张有过多次生死之交,这些故事在金三角广为流传,我后来认识的一位知青朋友焦昆也向我证实这一点。他说坤沙曾经在炸弹坑里刨出自己的长官张苏泉,后来张苏泉又从虎口中救过下级坤沙一命,当然后来那场轰动东南亚的著名绑架行动也可以看作二人的真情合作。焦昆同我说这番话的地点在金三角著名的美斯乐。需要说明的是,我的知青朋友焦昆曾经在坤沙手下做过事,当过军需官,当然这是后话。
这个惊心动魄的现代打虎故事发生在本世纪五十年代金三角的原始森林。在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注视下,茂密的亚热带丛林静悄悄,猎手鱼贯而行,他们的脸时而发亮,时而模糊,折射的光线扭曲了这群人的影子,使他们看上去如丛林幽灵。头顶什么东西啪的一响,让人禁不住头皮一炸,随即树林又跌入死寂。空气很压抑,像铁,冰冷而沉重,没有心跳,连小虫子也噤了声,于是人们的汗毛都悄悄竖起来。张苏泉往树上看看,树上有个拿望远镜的士兵,像头拙笨的大猩猩朝下面焦急地比划,那手势的意思是,一头老虎正从他们追赶的方向走远去。
他们扒开草丛,猫着腰加快速度往前赶,不料刚刚追出两百米,老虎却不可思议地回转来与人类迎面遭遇。这是头体格巨大威风凛凛的孟加拉雄虎,它身披金色闪电,皮毛光亮,目光如炬,居高临下地站在岩石上,高傲而轻蔑地注视这群渺小而可笑的两脚动物。它是森林之王,它已经从空气中嗅出入侵者的陌生气息,这是它的领地,它迎着战斗而来,森林统治者的骄傲和优越的本性驱使它向入侵之敌宣战。
士兵哆嗦一下,连开几枪没有击中。兽中之王腾空而起,一声怒吼,地动山摇,犹如平地落下惊雷,空气中掠过死亡的闪电。一个可怜的士兵当场毙命,另一个人被扑倒,眼看性命不保。关键时刻,连长坤沙勇敢地冲上去,他手中拎着一支步枪,迎着老虎猛戳一刀。猛兽挨了一击,疼痛使它更加怒不可遏,扔下那个吓昏的人咆哮着来扑坤沙。坤沙就势往下一蹲,扣动扳机,没想遇上一颗瞎火,居然没有打响。老虎的尖齿利爪眼看离他的喉咙只有几寸远,后来坤沙对人说,当时他已经绝望地闭上眼睛,他没有与死神亲吻的勇气。
就在这个紧急时刻,张苏泉大喝一声,冲上来狠狠射出一梭子弹。这是致命的一击,老虎打了一个滚,挣扎一会儿就趴在地上咽了气。
森林突然安静下来,如同风暴过后的海洋,阳光依然在天空闪烁,小鸟快乐地从天空飞过,一头死老虎躺在血泊中。年轻军官坤沙脸色苍白,坐在地上发呆,张苏泉走过去拍拍部下的头,他才突然惊醒一样,咧开嘴难看地笑笑,接着眼泪就慢慢地滚下来。
据说张苏泉对坤沙说了一句很轻松的话:我们扳平啦,一比一。张苏泉在军校是篮球队员,喜欢用篮球术语。
有人告诉我说,坤沙先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我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不是个好士兵。还有人说坤沙其实很怕死,根本不会打仗,如此等等,我倒认为这些都不是缺点。巴顿是常胜将军,但是巴顿懂政治么?列宁同志连手枪也没有摸过,这并不妨碍他照样领导十月革命的胜利。坤沙有一个张苏泉就足够了,这次生死之交可以看作上帝馈赠他们的礼物。
死虎足有五六百斤重,士兵抬起猎物,搀扶受伤的同伴,欢天喜地地下山了。寨子里的掸族百姓都出来念佛,当地人对老虎十分敬畏,尊为山神,军队射杀山神当然不是好兆头,巫师就暗地里造谣说,要生祸事,有血光之灾,弄得到处人心惶惶。
七十年代有台湾记者采访退休将军李国辉,问李将军对贩毒大王坤沙如何评价?李国辉回答说:我对坤沙认识不多,那时候他还是个很年轻的下级军官。又问:你对现任掸邦革命军总参谋长张苏泉如何评价,据说他曾经是您的下级?将军感慨回答:他应该是个有作为的军官,但是他后来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我从采访中得知,张苏泉所以最终留在金三角,没有加入返台队伍名单,很大程度是被李国辉说服的。这个情节很重要,毒品王国没有张苏泉,就好比《三国演义》刘备没有孔明,二次大战的希特勒少了希姆莱,金三角就少了许多精彩。张苏泉是李师长爱将,他受到青睐的原因除了会打仗外,还因为他们都是河南老乡。李师长是个有信仰的军人,他劝说部下留在金三角,继续进行反攻大陆的神圣事业。据说张苏泉问了这样一句话:“既然您知道那边没有热板凳坐,闹不好还要跟李主席一道受连累,为什么还要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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