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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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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国民党帝国迅速崩溃了。

民国四十二年(1953),大撤军在霏霏细雨中拉开序幕。经过特许到泰国边境采访的记者惊讶地看到,一队又一队装备整齐的国民党官兵仿佛积蓄的地下暗河,沿着森林覆盖的山丘、河谷和林间小道,从四面八方汇集到金三角小镇大其力。一支支军队开过,一双双皮鞋踏着泥泞,骡马、卡车、加农炮出现了,步兵、炮兵、工兵,甚至还有装甲车扎扎地开过来。钢铁洪流川流不息,弄得宁静的小镇整日喧闹不已。军队继续开进,他们越过泰缅边境,开往泰国北部重镇清莱机场,他们将从那里搭乘美国飞机返回台湾。

法新社记者写道:“这是一支经历过严酷考验的军队,你从士兵被亚热带太阳灼黑的脸上,从他们眼睛里闪动着同枪管一样逼人的寒光里,还有他们沉默的脚步踏起的漫天尘土,都告诉亚洲乃至世界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能够征服东南亚任何一个国家。”

《华盛顿邮报》记者写道:“他们肯定是一支可怕的军队,目光凶狠,意志坚强,不怕吃苦……三十多岁的老兵占一多半,其中许多人打过二次大战。这样的军队在战场上无疑有很多经验。记者采访一个姓鲁的上士班长,他是中国山东人,扛着一挺美国机枪。他夸耀说美国武器很好使,比起抗战时候打日本人,武器不知道好多少倍。但是他又表示不想打仗,如果可能,回到台湾就退役。鲁上士的理想是有间属于自己的饭馆。”

另一位《泰晤士报》记者则以同情的笔调这样报道:“……军队后面居然跟随着长长的妇女和孩子的行进队伍,就像汽车后面挂着一列松散的拖车。她们无疑都是军人家属,跟随军队转战。我采访一位姓黄的女士,她有六个孩子,分别是九岁(女)、八岁(女)、七岁(女)、五岁(女)、四岁(女)和一岁(男)。她一手抱着最小的男孩,另一只手拎着一口大皮箱子。其余孩子互相牵着手,大的领导小的在地上走路,看上去像一群可怜的小羊羔。我问黄女士,孩子父亲为什么不来帮帮她?黄女士喘着气说,军队要打仗,一切都靠自己料理。问她孩子父亲在军队里是什么军阶?黄女士停止喘气,她自豪地回答是连长。连长是下级军官,月薪还不到一美金。据说这样的家属有数千人之多,当然都是军官家属,可见战争不仅对男人,而且对女人和孩子同样残酷。”

历时四个多月的大撤军,至次年三月结束。台湾国防部宣布:台湾已经从金三角撤出四个军部七个纵队番号的军队,共计一万零五百余人,另有家属两千余人。至此国民党军队已经完全撤离东南亚,金三角没有国民党一兵一卒。

当我的目光在那段短暂空白的历史上空停留的时候,我倍加关心的问题是,国民党主力走了,他们带走什么,又给金三角留下什么?

《流浪金三角》之第十四章《兵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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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云南边疆的知青中悄悄流传一个惊心动魄的浪漫故事,故事主人公是一群十六七岁的中学生,为了献身崇高的革命理想,也为了心中朦胧的爱情,他们莽撞地跨过国界,迷失在金三角原始森林中。有人因此成了老虎黑熊口中美食,有人葬身沼泽瘴气,有人被蚂蟥吸成一具空壳,还有人被未开化的土著野人掠走,不知做了什么工具。几个月过去了,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只剩下一女两男,他们走啊走,终于走出不见天日的莽莽丛林,当他们终于回到人类世界,看见洒满阳光的第一座山寨和第一缕炊烟时,不禁跪在地上抱头痛哭。当地人惊讶地看见山林中歪歪倒倒钻出来几个衣不遮体的怪物,像传说中的古代人熊。

幸存知青后来又经历了许多生死磨难:战争、分裂、贫困、毒品、婚姻、家庭,其中两人相继死去,最后一个女知青顽强地存活下来。她不再热衷于激情澎湃的口号,也不再轻信闪光动人的语言,而是深深地扎根在遥远而贫穷的金三角土地上,做了一个哺育孩子灵魂的山寨女教师。她后来把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在海外一举成名。

口头传说是文学的土壤和养料,这个故事曾经令我怦然心动,它的教育意义在于,苦难是理想的铺垫,就像鲜血浇灌的花朵,生命撕裂的辉煌。我悄悄崇拜那个幸存的女主人公,把她当成心中偶像,因为我的人生理想与她相同,也是做个受人景仰的作家。十几年后,我的长篇纪实文学《中国知青梦》出版获好评,一时间海内外反响如潮。这年秋天有位署名“曾焰”的台湾读者写了长信来,她开门见山介绍自己曾在云南瑞丽当知青,瑞丽与我当知青的陇川相邻,这段共同经历立刻把海峡两岸的距离拉近了。往事如烟,曾焰那些跳动的语言如同洪水开闸,一泻不可收,多次令我欷嘘感叹不已。我想,这个曾焰,是个真性情人。

我对读者来信一般不复信,不是不想复,而是复不了那么多。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肯定不是读者热爱的好作家。但是曾焰的来信我复了,而且一下子写了很多,后来我知道曾焰也是一位台湾作家,她将自己的作品寄了一大包给我。我从她的作品中渐渐得知她的不平凡经历,原来她就是那个传说故事中的女主人公。

但是曾焰回答说:“也许就算吧,不过不全是那样。”

我说:“是怎样呢?”

她说:“我们当时年轻,各有想法,有的怀了崇高浪漫的理想,有的不是,仅仅为了一种好奇,想看看究竟什么是外国,因为‘外国’给人感觉太神秘。结果许多人一去不复返,他们有的死了,有的散了,有的至今没有下落,总之天各一方,默默续写各自的人生故事。”

曾焰在台湾一家报纸做编辑,业余写作,她已经出版了二十多本小说,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在金三角的煤油灯下写成的,发表时间为公元1974年。那一年她只有二十四岁,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1999年秋,曾焰回大陆探亲,我飞往昆明与她见面。

曾焰个子不高,衣着朴素,一望而知属于那种本分、宁静和不肯张扬的人。她穿一双白色旅游鞋,着休闲装,看上去像个内地游客。她一开口我就认定她是昆明人,少小出门老大归,离家三十年,只剩下浓浓的乡音未改。我们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两天。

曾焰告诉我,李国辉回台后基本上无事可做,生活也不宽裕,就到台北县乡下养鸡。多年前李国辉过世,有一本自传,写得比较粗糙,可惜无处发表。我对此表示强烈兴趣,曾焰答应回台后找找这份珍贵史料寄给我。

曾焰说,李弥1973年去世,他的许多老部下来找她,希望由她执笔给老长官写本传记。曾焰答应试试,于是那些老军人纷纷拿起笔来写回忆文章。这些材料她掌握一些,还有一些发表在云南会馆编辑的《云南文选》中。

金三角老兵撤台后境遇都不大好。当时台湾经济尚未发展,他们这些游击队当然不可能继续留在军中,于是集体复员做老百姓。这就应了留在金三角的那个土匪司令李文焕的话:台湾卵子大的地方,都挤在那里搞哪样?

事实上握惯枪杆子的手很难适应别的工具,就像你把老虎牙齿磨平也没法让它吃草一样。一段时期大陆籍转业的老兵成为台湾一大社会问题。后来蒋介石向共产党学习,把台湾偏僻山区和海滩划出来,把老兵迁到那里集体种地,相当于办军垦农场。老兵都很有怨愤和失落感:与其在卵子大的台湾开荒,不如回老家种地,都是做农民,值得离乡背井么?

这种贫困、压抑和苦闷状态持续到六七十年代,台湾经济起飞,老兵才纷纷扔下锄头弃农经商,有人发了财,混出模样,这才有了后来回大陆探亲风光无限的故事。我的一个忘年朋友杨义富先生,就是四川去台的老兵,苦熬一辈子终于发了财,为老家渠县捐了希望小学,还写了一本自传叫《四川轿夫》,我认为写得很真实。

我问曾焰:“台湾舆论对李弥如何评价?”

曾焰想想说:“可能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吧。台湾报纸用了四个字,叫做‘孤臣孽子’。他们认为李弥命运更像宋朝的岳飞,一心要救主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结果并没有好下场。”

我认为台湾报纸比较矫情,好像李弥受了多大委屈。岳飞一心要救南宋朝廷,这种忠诚写在历史书中,并且成为定论。然而作为金三角霸主的李弥则大大值得怀疑,他真的为了救主吗?他不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吗?他有没有个人野心呢?不过隔着一道海峡,不知道我们对于问题的看法能不能达成比较接近的统一?曾焰的话让我想起一个比喻。中国是一座山,台湾和大陆都在此山中,走出这座大山需要几百年,所以我们只有耐心地等待几百年然后才能看清现在的自己。

曾焰回台后果然给我寄来许多珍贵资料,是山那一边的资料,使我获益匪浅。我努力振动想象的翅膀,渴望使自己变成一只飞鸟,飞越历史的重重迷雾,去窥见那座伟大庐山的真面目。

2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国民党汉人军队撤退后,钱大宇外公刀土司的孟萨官寨张灯结彩,掸族男女都听到老爷的命令:穿上节日盛装,排出欢迎队形。他们这回不是为汉人“召龙”而是为一个缅甸大人物的到来而敲响象脚鼓载歌载舞。

刀土司愁眉苦脸闷闷不乐,他的汉人女婿也就是钱大宇父亲随军队走了,老缅兵紧跟着开进金三角来,他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祸还是福。

此刻仰光来的总司令已经过了山口,孟萨坝子像安静的美女一样躺在他的脚下,把妩媚和丰饶献给胜利者,他感到心情舒畅。国民党军队撤走,金三角敞开大门,他的大军一枪未发,沿着两年前李弥走过的土路浩浩荡荡开进孟萨。

缅甸国防部将这次进军金三角取名代号“猎狗行动”。缅军的战略是:如果敌人没有撤完,就毫不留情消灭他们。万一敌人主力未撤,能打则打,打不赢就呼吁国际观察团下来视察,同国民党打外交仗。

缅军一路顺利,果然没有遇到抵抗,连地势险要的战略要地拉牛山口也未费一枪一弹即告占领,“猎狗行动”捷报频传。当天飞机从空中侦察,飞行员报告未发现敌人,前国民党总部孟萨是座空城。空军情报使总司令倍受鼓舞,他确信敌人已经撤退,这就是说汉人入侵者终于滚蛋,而缅甸政府军很快就要收复国土,赢得这场驱逐侵略者的伟大胜利。

总司令骑在一匹栗色的英国马上,山道崎岖,阳光灿烂,他看到一轮浑圆的太阳已经偏西,夕阳宁静地照耀树林和土地,天高云淡,森林如黛,一头水牛在山坡上悠闲地啃草,老鹰在空中盘旋,孟萨坝子笼罩着一派和平宁静的安详气氛。总司令的心情就跟这明亮辽阔的天空一样。一个庞大的参谋团簇拥在他周围,一群身材高大的卫兵扛着担架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总司令如果骑马累了,喜欢躺在担架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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