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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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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回答:“汉人走光了,汉人把我们寨子也烧光了。”

我兴奋地说:“你指的是1961年的战争吗?那正是我想知道的。”

老板声音拉长了,喉咙里发出一种拉长的类似鸭子受惊的叫声,我知道这是掸族人通常用于表示惊讶或者愤怒的语调。他说:“啊嘎嘎——你们汉人,在河边上杀了多少人河水都染红了!”

我问他:“是汉人杀汉人,还是汉人杀别人?到底谁杀谁?还有你们寨子,又为什么被烧光了?”老板只管摇头,好像一个被不幸弄得晕头转向的人。我一团糊涂,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汉人总得有个名字,究竟谁跟谁呀!结果可想而知,掸族老板用他对历史的怒火把我变成一个傻子。我只好另找话题问:“既然寨子烧光了,你们什么时候重新盖房子?你是本地人,还是从外面迁来的?”

这里面有个小误会,在当地话中,“盖房子”意指娶亲,所以老板停止感叹,眨眨小眼睛自豪地回答:“山里婆娘多,我用三匹马换了第一个,又用两匹骡子换了第二个。”

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下面这个事实,江口寨历史上曾经毁于战火,国民党残军总部遗址就在我下榻的旅店地基上。一个当地老人回忆说,那些汉人房子多得像树林,可惜打起仗来,什么都烧掉了,连寨子统统烧光了。

这天夜幕降临,我怀着惆怅的心情站在江口湿淋淋的土地上。江口时代一去不复返,虽然山还是那些山,河还是湄公河,但是江口土地上的居民像流水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湄公河上有了“翁美那”,把机器船上的客人像接力棒一样接到寨子里。天堑变通途,人类共同发展的日子为期不远,那时候金三角还会有人赶着马帮贩毒么?我站在世纪末的时间隧道回头张望,我看见一个人站在许多年前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是个军人,有一张浙江人的马刀脸,穿国民党陆军制服,佩戴中将军衔。借着历史夜空暗淡的星光,我渐渐认出他就是柳元麟,国民党残军总指挥,李弥之后金三角叱咤风云的铁血霸主。

3

国民党撤台之后,金三角形势发生了明显变化,曾经不可一世的汉人军队终于偃旗息鼓,像条受伤的大鱼一样沉到乱石嶙峋的水底悄悄蛰伏起来。

国民党残军元气大损,原先一派傲视东南亚的王者之气不见了,就像一头能撕碎大象的老虎,一夜之间病得皮包骨头气息奄奄,哪里还有豺狗会惧怕它呢?原先三万人的战斗队伍,撤往台湾约五千四百人(对外佯称万余人),这部分人都是李弥旧部和大陆老兵,为基本战斗骨干。更多既不愿撤台又不愿打仗的官兵,他们采取开小差和不辞而别的方式为自己另找出路。雷雨田说,到1953年底,留在金三角的汉人军队只剩下不足六千人。

惨淡经营的时代来临了。

柳元麟将总部悄悄转移到江口。面对缅甸政府军咄咄逼人的攻势,他采取的战略是以退为进,上山打游击战,不与政府军正面对抗。他们对外改变旗号为“云南人民反共志愿军”,当然这种伎俩只是一个掩耳盗铃的文字游戏,“志愿”两字可以自欺欺人地解释为地方民间武装,与台湾官方无涉。

问题是政府军吸取前几次失败教训,抓住战机穷追猛打,大有要把汉人赶下湄公河喂鱼的势头。柳元麟在一幅军用地图跟前蹙起眉头,他看到代表缅军进攻的红色小旗已经越过孟萨和南果河谷,直接威胁国民党残军的补给线——孟杯机场。台湾紧急指示:“码头决不能丢掉。”机场是残军的生命线,一旦被切断他们就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

幸好缅军打了几个胜仗就松懈下来,他们不再集中优势兵力作战,而是拉开大网到处清剿,对付走私鸦片和禁毒。这就给了汉人军队喘息之机。缅军的高压政策逼得老百姓纷纷逃进深山躲避,土司山官都是墙头草,他们利益受到损害,纷纷派人来联络汉人军队。这一来形势又发生逆转,战机出现了,分散之敌就能各个击破,失去民众支持的军队比聋子瞎子还糟糕。

总指挥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投向窗外高山夹峙的滔滔湄公河。他看见一只大水板正在艰难渡河,水板上载着马和人,摆渡水手撑起长长的竹篙同激流搏斗。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像那只水板,正被惊涛骇浪所包围。

柳元麟是侍卫官出身,熟知官场奥秘,却鲜有机会亲临战场,因此面对眼前这种错综复杂的军事局势,他就像一个名义段位很高却不善实战的棋手,眼看机会临近又没有把握。从前打仗靠李国辉,现在只有依靠段希文。段将军是实战派,又是云南人的首领,重组后的国民党残军,云南帮占据绝对优势,重建四个军,军长都是云南人,队伍都是云南子弟兵,这就有些犯了官场大忌,权重欺主,把总指挥柳元麟架空了。问题是即使总指挥有心大搞排除异己,培植亲信党羽,至少现在不是时候,大敌当前,生死存亡更重要。

“忍辱负重,苦撑待变”,这是台湾蒋介石对他的亲训。柳元麟是个意志坚强的军人,不到绝境决不言输。1962年柳元麟在台湾石牌家中对记者发表书面讲话称:“……艰苦卓绝,备尝艰辛,英勇奋战,报效党国。大总统有训:忍辱负重,苦撑待变。余卧薪尝胆十余年而不逮矣。”

有人在门外喊声“报告”,进来的是前情报处长钱运周。我从金三角许多老人颇有微词的叙述中得知,我朋友钱大宇的父亲由于告密而投靠柳元麟,大撤台后被提升为副参谋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要当官就不能顾及良心,官场有官场的铁律。军人一生,不就“卖命”二字么?为谁卖命不是卖命,不如卖个好主子。“宁为虎狼卒,不与彘羊亲”就是这个道理。老长官李国辉已经远去台岛,他更没有良心负担,从此死心塌地效忠柳长官。

钱运周低声报告:“参加会议的军官都到了,请总指挥前往出席。”

柳元麟矜持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一个副官连忙递上军服军帽,为长官佩上中正短剑,一行人就向丛林中另一幢隐蔽的作战室走去。

4

江口寨里的老人说,许多年前的湄公河岸上,一排排新盖的铁皮房子拔地而起,像长在山上的树木。我在当地考察的结果是,房子早已灰飞烟灭,只发现几处暗火力点,因为年深日久到处坍塌,长出许多荒草来。

将近半个世纪前出席江口高级军事会议的将领今天大多已经作古,幸存者寥寥无几,且已被风刮散。我在金三角采访的雷雨田和杨少甲,他们都已是八十多岁高龄的耄耋老人。我所以对这次会议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是因为已经凝固的历史向我表明,金三角的战场局势由此发生重大改变,鸦片生产和走私呈现上升势头,而汉人军队的内部争斗也因此更加扑朔迷离,呈现出残酷血腥和你死我活的帮派特征。

总之我注意到柳元麟时代的金三角正在悄悄发生某种质变。李弥一统天下,号令三军,梦想反攻大陆,金三角无人敢与比肩,蒋介石正是因为担心李弥权力太大才将他软禁。柳元麟并不是不想做个令行禁止的统治者,反攻大陆的功臣,一言九鼎,王者至尊,问题是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下面各位实力派军长不买长官的账,暗中结成同盟,组成统一战线。他们都是云南人,有共同利益,吸取李国辉做驯服工具的教训,坚决维护自身利益,对长官软磨硬抗,实在逼急了就以拉走队伍相威胁,所以往往令总指挥很头疼。这就不大像中央军,而像军阀割据。事实上从中央军到地方军,再到武装集团和走私贩毒王国,这是强大的国民党汉人帝国由盛而衰,直至被这片古老的金三角土地所同化和消亡的漫长过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看到,一个震惊世界的毒品王国就在逐渐腐烂的国民党汉人帝国的庞大躯体上生长起来,如同伟大的罗马神话孕育了恺撒大帝,法兰西革命成就了拿破仑,奥匈帝国的死亡哺育了希特勒。

在作战会议上,总指挥严厉下达出击令,对缅军实施重点反攻,参谋部为此拟定了详细的作战计划,并用密电上报台湾。但是计划遭到军长们的联合抵制,他们全都不说话,个个装聋作哑,用沉默对抗权威,因为没有人愿意把部队交给柳元麟指挥。人人心明如镜,一旦交出部队,也许你就永远不再拥有指挥权。

总部空气好像结了冰,这个场面多少有些令总指挥尴尬,一屋子部下全都不吭声,这表明他的阴谋不成功,但是他又不能发火,把军长撤职或者枪毙,因为总部实际控制的队伍连一团人还不到,任何一个军长如果要造反,都能轻而易举把总部消灭掉。

当时有这样一个细节,柳长官被沉默冰冻一个小时,坚冰如故,没有人出面来解冻,好像大家都在作耐寒比赛。后来有人公然打起哈欠来,一个接一个,鼻涕口水都淌出来,这是犯了大烟瘾。在重大严肃的军事会议上如此尊容当然很不像话,甚至有藐视长官的嫌疑,问题是这些人没法控制自己,因为开会时间一长,他们的烟瘾就开始发作,就像肚子饿了需要吃饭一样。这些染上鸦片烟瘾的将领包括段希文和李文焕,他们终生与鸦片为伍,成为金三角这片土地上最典型的外来开发者和受害者。

不得不暂时休会,不知道是不是鸦片缓和了矛盾,替柳长官解了围,总之第二天再开会,参谋部宣布放弃联合作战的计划,另拟一个统一指挥,分头作战的方案。这次军长们没有打哈欠,人人情绪高涨,因为分头作战相当于搞承包,各自负责,尤其不用担心长官部一不留神就把你的队伍给搞没了。大敌当前,军长们不是没有责任感,也不是不懂得“唇亡齿寒”、“同舟共济”的道理,实在是柳长官诡计多端,他们不得不多个心眼,为自己留个退路。

为协调作战单位步调和统一行动,大家推举第三军军长段希文作前敌指挥,负责交流情报,传递战况等等。这就等于完全撇开总部,由承包方自己做了主。

据说会后柳元麟不动声色地向军长们表示祝贺,预祝反击成功。只是后来一个卫士犯了个小错误,他不留神将柳长官的爱马遛伤了腿,惹得长官大发雷霆,当场掏出枪来把他给枪毙了。

5

夜半时分,一队黑黝黝的人影急匆匆从孟萨镇外开来,缅兵岗哨躲在路障后面把枪栓拉得哗啦响,大声喝问口令,哪一部分的?对方用缅语回答:“猎狗行动,操×!老子第十二营的。”哨兵又问:“第十二营兄弟都在山上,你们回来干什么?”黑暗中就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上前来骂道:“老子在山上就不能下来啦?把你们这些狗×派上山去试试!……老子有任务,快把路障给老子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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