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司令发下话来,消灭游击队重奖,俘虏国民党团长官升一级。
士兵都在诅咒恶劣气候。雨季一到,山高坡陡路滑,来自平原的缅兵吃尽苦头。缅族生活在富庶的平原水边,高山是他们的鬼门关,许多人整天都在摔跤,轻则磕掉门牙跌肿脸,重的折断胳膊腿,变成倒霉的伤兵。更有不幸者,跌下南果河被滔滔激流卷走,连尸体也找不到。吞钦上校骑在马上,一路都在发着火,所幸的是,他胯下这匹矮小的当地杂种马倒比英国纯种马更能适应山路,走得稳稳当当一点也不打滑。
前哨连长派人报告,游击队已经无路可逃,向导说前面那座傈僳山寨称牛回头,是条死路。上校闻讯大喜,举起望远镜观察,果然看见前面绝壁阻挡,陡崖夹峙,河水在山谷里吼声如雷,这次不怕狡猾的汉人生出翅膀来逃掉。他抖擞起精神,下令一定要全歼敌人。
枪声响起来,打破山谷寂静。上校侧耳倾听,战斗激烈,枪声密集,子弹发出的尖啸在空气里撞来撞去,手榴弹爆炸声在峡谷中像打雷一样隆隆滚过。他听出敌人只有步枪、卡宾枪和冲锋枪,没有机枪,这说明敌人快要没有子弹了。他看天色向晚,夕阳西下,果断下令必须当天解决战斗,以免夜长梦多,让煮熟的鸭子飞掉。
炮兵齐射起来,大炮轰鸣,取得惊心动魄的打击效果。上校从望远镜里满意看到,炮火覆盖山寨,树木被连根拔起,到处燃起大火。他还看见一些人影跑来跑去,猪牛到处乱窜,上校当然不会怜悯他们,炮火一停,步兵开始进攻。
冲锋号仰天吹响,不是短号,是那种英国式的铜管号。鼓手打起鼓来,鼓声咚咚,鼓手穿西装,打笼裾,踏着正步,密集的鼓点像锤子敲击着士兵大脑。缅军这一套华丽的战争仪式是从英国殖民者那里继承下来的,士兵一听见熟悉的军乐鼓点,就像印度蛇听见音乐,他们会将危险置之脑后。潮水般的队伍冲上去,支援部队也投入攻击,不幸的是,进攻遭到顽强阻击。上校再次抬头仰望天空,小雨已经停了,一堆湿漉漉的云絮正在开裂,明天大概天会放晴,他心里想。但是指挥官已经等不及明天,他决心要在今天享受胜利果实。
炮火猛烈射击,缅甸士兵匍匐地上,就像守候在羊圈外面的狼。上校有令,打死一个汉人奖一千老盾,活捉汉人团长奖一万老盾,官升一级。
黑老鸹一样的炮弹聒噪着沉重地掠过天空,将残存的寨子炸成废墟,泥土和石头飞起来,烟雾笼罩在半空中。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敌人还是乘夜逃走一些,那个汉人团长也不见踪影。上校很生气,命令就地扩大胜利,铲除罂粟,将那些私藏大烟的傈僳山民走私分子就地枪毙,再把误杀的尸体统统计算进了战果里。
南果河一战,吞钦上校成了英雄,他的事迹见了报,成为政府军英勇战斗和铲除毒品的完美榜样。汉人游击队躲在山上,与政府军玩起捉迷藏的战争游戏。
神仙打仗,百姓遭殃,损失最大当数那些金三角山民。这些世世代代居住深山的老百姓,他们本来与世无争,交战双方却都将他们的家园当成战场,把他们卷入毫无道理的战争灾难中。打仗之后,许多山寨彻底变成废墟,一片死寂,从此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第十五章 刀锋相向
1
我与向导小米、司机小董驱车前往“小金三角”(GOLDEN TRIANGLE)。钱大宇临时有事下曼谷去了,他把我的行程交代给一个名叫蒙小业的马帮商人,遗憾的是他不能陪我前往。我发现自己对钱大宇已经产生某种依赖,不论我有什么想法或者要求,他总能替我办到,然而我并不了解他的底细。对我来说,他是个神通广大的朋友,行踪总是显得有些诡秘。有时我会冒出一个荒唐念头,这个叫钱大宇的陌生人真是钱运周的儿子吗?他做什么生意?贩毒吗?当然我是一个外来人,一个来去匆匆的过客,没有必要弄清采访以外的事情,那样做是危险的。
小金三角距美斯乐一百多公里,是缅、泰、老三国交界的一个三角地带,美塞河与湄公河在这里相汇。几个世纪以来,这里都是金三角的贸易口岸和走私集散地,一队队古老的马帮将鸦片、玉石、毛皮、山货以及珍贵的柚木等等从山里驮出来,然后经由这里运往亚洲乃至世界各地。而现在这里作为贸易市场已经衰落,我看到穿着打扮各异的游客来来往往,边民摆着小摊,边防警察海关人员云集,走私违禁商品不见踪影,小贩大多卖的是旅游纪念品,小金三角以风景和旅游胜地闻名遐迩。
司机小董将我们送到目的地就返回去了,中午一点,我和向导小米登上江边一条机器船,沿着浑浊汹涌的湄公河溯流而上。小金三角很快被抛在身后,现代生活的喧嚣渐渐远去,我搭乘这条隆隆作响的时代之舟不是驶向广阔的未来而是返回通往历史岁月的幽暗河床。在湄公河上游不通航的峡谷深处,在人烟稀少的金三角腹心地带,隐藏着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山间平地叫江口,它是我这次采访行程的起点。因为在金三角历史年表上,这个鲜为人知的江口曾经一度取代孟萨,成为国民党汉人军队主宰金三角的权力中心。
机器船冒出大团黑烟,在江面久久不散。两岸峡谷陡峭,森林越来越茂密。我从书本上知道,在全球仅存的珍贵热带雨林中,两河(萨尔温江、湄公河)流域是其中一处。我伏在锈迹斑斑的船栏上,耳朵里灌满机器的咆哮,眼睛久久注视两岸,满心希望出现一群攀援跳跃的猴子,或者大象、河马出来饮水什么的,事实上我很快失望了,据说由于当地山民热衷于猎杀动物,动物皮毛走私猖獗,当地官员制止不力等等原因,许多动物如今难觅踪影。
几个小时后,河道越来越窄,太阳被山头遮挡,湄公河在峡谷中曲折奔流,机器船走走停停,后来终于完全停下来。这时江边有几条装有马达的木船靠拢来,我们换乘木船继续向前。这种小船当地话叫“翁美那”,就是在水面上跑得快的意思。船老大是个脸膛黑黑的年轻人,我让小米问他,要是没有马达船,我们要到你们上游去坐什么交通工具?年轻人迷惑地摇头,表示不知道。
黄昏时分,远远看见江岸边大山裂开一道缝,出现一块狭长的平地,船驶近就看清大榕树下露出一些尖尖的铁皮屋顶来,我知道那就是江口寨了。我从资料中知道,江口寨有百十户人家,交通阻隔,远离文明社会,如果不是因为历史的原因,它肯定永远默默无闻不为人知,山民过着跟他们祖先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宁静生活。二十世纪中叶,一支汉人军队闯进江口,在这里建立秘密要塞,小寨的宁静一去不复返。从此战争、掠夺、流血、仇杀像瘟疫一样蔓延,江口变成战场。在战争制造的废墟上,毒品走私一度兴旺发达,这就是说,江口曾经是个毒窝。我想起钱大宇的话,他叮嘱说这一带有坤沙残部活动,形势复杂,不禁令我神经紧张。
小船靠拢岸,当我坐得麻木的双脚踏上柔软和湿漉漉的沙滩,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因为同世界上任何旅游地不同(当然这里不是旅游地),当地人用一种阴沉沉而不是热情开朗的目光打量外来客人,客人很少,基本上就是我跟小米两人,所以我们成为众矢之的。当地人蹲在竹楼跟前或者空地上,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空气中交织游弋,他们没有表情的脸在黄昏中几乎一模一样,像一群石头雕像。从这些脸上你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动静,但是你分明能感觉他们的目光是活动的,有内容的,警觉的,甚至是有预谋的。这些目光黏在我的背上,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如果有钱大宇在身边,我也许会感到踏实些,因为他是个强有力的人,经验丰富,在金三角如鱼得水。小米才是个十九岁的青年,对我的工作一无所知,仅仅是个向导兼翻译,所以这天住下的时候,我对小米说:“咱们夜晚轮流睡觉,别糊里糊涂让人做了手脚。”
2
我此行目的是江口、国军老机场和猫儿河谷。与上次孟萨之行不同,这条路线不通公路,没有汽车,只有丛林小道,这就是所谓金三角腹心地带。我所以坚持要走这条偏僻路线,一方面出于对金三角历史过程的偏爱,另一个原因则是满足内心的体验欲望。钱大宇安排我随同一支商队马帮行动,商队老板是个泰国华人,名字叫蒙小业。从我登陆江口开始,我就抵达一段重要历史隧道的起点,至此一路向西。四十年前这条路线上曾经产生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国民党帝国,称“江口时代”,这个帝国的没落直接导致鸦片军阀罗星汉、坤沙的异军突起。我怀着一种复杂的侥幸心理,希望收获意外和惊喜,但是不包括危险。
当然我明白这是一厢情愿的事情,谁能预料什么时候会发生意外和危险呢?如果遇上贩毒集团,他们会杀掉我们,还是接受采访呢?这是个未知数。但是鼓舞和支持我行动的是一部名字叫《金三角鸦片军阀》的纪录电影,它是美国中央情报局1970年以及八十年代中期两次深入金三角拍摄的,主要方式采用偷拍,在当时西方世界极为轰动。美国人七十年代能做到,说明机会还是有的,金三角并不是铁板一块,基于这样的信念,我决心不惜冒险一试。
第二天下小雨,我在寨子里到处走动,这是个民族混杂的山寨,有掸族、倮黑、老松等民族,居然还有一户戴白帽子的回族,令我大为惊讶。一般说来,金三角寨子都以民族聚居,比如汉人寨,掸族寨,傈僳寨等等,这里并不是交通要道,为什么居民如此混杂?当地生活比我想象好些,我看见有家竹楼顶上居然竖起圆锅盖一样的电视卫星天线,有电视就有文明,就会少一些愚昧和野蛮,这个景象使我稍稍感到一点安慰。居民都穿民族服装,看不出汉人迹象,我猜想他们当中应该有汉人,我希望对汉人进行采访,难道当年国民党军队就没有留下几个人来?
河对岸是老挝,以河为界,这是我从地图上看来的,当地似乎并没有国界限制,人们自由过往。山民过河靠一种俗称“水板”的大竹排,我看见人们把货物卸下来,骡马牵上竹排去,人团团蹲下,篙手一声吆喝,两三支篙同时插下水,竹排就斜斜地向对岸撑去。雨季河水太大就撑不了,暴涨的洪水将沙滩河岸全都吞没,河面打着屋顶大的旋涡,时有大树、房屋和淹死的牲口从上游冲下来。我们到达这天雨不大,我看见天地都笼罩在烟云中,一片湿淋淋的景象:山是湿的,树是湿的,寨子和竹楼是湿的,人也是湿的,连空气都能挤出水来。
下午无事可干,我与旅店老板聊天。老板是个掸族,长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小米悄悄告诉我,老板有两个老婆。我果然注意到,他屋子里有两个掸族女人,年轻的那个还抱着婴儿。我们谈话通过小米翻译。我问:“老板你们寨子,或者江口坝子有汉人吗?就是当年国民党军队留下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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