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尽是焦昆无动于衷的漠然面孔。我猜想他为生活所累,家境不好,所以不知道对我那本书有没有兴趣,会不会将书扔在一边?他活得如此落魄,即使放在大陆也属被扶贫之列,这是为什么?他的冷淡是因为曾经沧海,心如死灰,还是在意识形态里充满敌意?他心底埋藏着一些什么秘密,有过哪些鲜为人知的人生经历,或者铭心刻骨的大悲大痛的个人遭遇?我能启开他尘封的心扉,走进那些山呼海啸长歌当哭的历史岁月么?他愿意帮助我找到其他更多的老知青吗?
…………
我相信,在当过知青的一代人心中,当无一例外郁积着人生岁月沉淀下来的某种共同情感,这种情感是历史的积淀,共同经历的产物,剪不断理还乱,已经变成这代人灵魂的一部分,有人称之为“知情情结”。我这本《中国知青梦》一度在国内外引起轰动,那段时间我常常收到远至北美、欧洲、南非、澳洲,近至日本、东南亚、台、港、澳以及国内读者雪片般的来信,来信者大都是当年下乡插队的老知青,他们的认同使我强烈感受到同龄人的某种血缘关系。我与台湾作家曾焰就是因了这本书得以相识,后来遂成为鸿雁传书的至朋好友。
我想,人的记忆和情感真的会死灭么?譬如火,暴风刮灭,大雪压灭,那些垂死的灰烬仍可能复燃。就算一个死囚,已经套上绞索,他的心灵还是有权利奔向自由天地。焦昆就算心灵之火已经熄灭,心扉之锁已经锈蚀,难道就没有火种能将他重新点燃,钥匙重新开启吗?即使心如死水,就没有重新掀起感情狂澜的时刻吗?
我与自己搏斗,心力交瘁,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3
一阵很粗鲁的拍门声像野马凶悍地踏破梦境,突然惊醒了我。我睡眼惺忪地看看窗外,天地依然混沌,山头刚刚露出鱼肚白,时间刚好清晨五点多钟,是谁这么早来拍门,拍得这么蛮不讲理?
开门一看,原来是我昨天见过的老知青焦昆。
他脸色更加憔悴,目光暗淡,好像刚刚害过一场大病。他不等我邀请就自动走进屋子,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是大陆作家,我还知道你每天都跟哪些人谈话,你见过丰会长,雷雨田也请你吃饭对不对?我知道你迟早要来找我,在读这本《中国知青梦》以前,我已经决定回避你,不接受任何采访,因为我没有必要成为你的写作材料。”
我问他喝点什么,他看看茶叶,又看看咖啡,自己动手冲了一杯很浓的雀巢咖啡,加进许多牛奶伴侣。我看他很虚弱的样子,就赶快把饼干贡献出来,这些食品都是我熬夜的干粮。他也不客气,把一盒巧克力饼干吃得精光。
我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等他将杯子推到一边,我才小心地说:“焦昆兄,你现在改变主意了?”
他脸上有了一些精神,眼神也有了生气。他在衣袋里寻找什么,我估计他是找纸烟,就把国内带来的红塔山扔给他。他点燃一支,贪婪地狠吸两口,徐徐吐出烟雾,由衷地夸赞道:“好抽好抽,妈的!好多年没有抽过家乡烟了,有三十年了吧……是的,我愿意跟你谈谈。”我大喜,冲动地站起来想同他握手,他却把头转向一边,弄得我很尴尬。他吐着烟雾说:“你当然知道是你那本书打动了我,这是一个原因……但是你不知道,我一直坚持写诗。在金三角这个鬼地方,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包括吸毒抽鸦片杀人放火都不奇怪,好像都很正常,但是写诗却是一件令人费解的怪事,就像你是疯子,精神不正常。没有人理解我,包括我老婆,她只有一半中国血统,说汉话,不识半个汉字。昨天晚上,我从你的书中突然惊醒,就像一个人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真面目,我对自己说,你应该鼓起勇气面对自己,虽然你是一个已经很堕落的人。请不要吃惊,我会慢慢告诉你原因……我是凭直觉接受你的。”
我迫不及待地问:“当初你为什么要越境?寻找革命吗?”
他吸着烟说:“没有的事。寻父……因为我父亲逃到金三角去了。”
采访就这样急转直下地开了头,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老知青焦昆带着他的一脸疲惫和沧桑风一样闯进我的旅行中。他坐在我对面,我们促膝而谈。如果说我是个辛勤的探宝人,他就是那座从未开启过的宝藏之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同那个著名的阿拉伯神话:“芝麻、芝麻,开门……”于是大山崩裂,宝藏洞开。
此刻我无暇品尝成功的短暂喜悦,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感情潮水所淹没。焦昆好比一座年久失修的水库,他倾尽全力一点点启动那道早已锈蚀的记忆闸门,于是浑浊的水流冲刷淤泥,渐渐地,洪峰呼啸而至,惊涛拍岸的岁月洪水不时吞没他的讲述,当他那只承载过重的心灵小船被来自遥远年代的痛苦记忆和悲伤情感的大浪所掀翻所撕裂时,他的脸便扭曲了,忍不住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号。哭声惊动了旅馆的服务小姐,惹得她们惊慌失措地探进头来察看。
这天上午,讲述戛然而止,老知青连连打起哈欠,跳起身来说有要紧事做,就像他的到来一样迅速消失在门外。晚上他又来了,在我房间里洗了一个澡,很舒服地坐在席梦思床上,我们的谈话继续进行下去。这期间除了吃饭,他总有几次神秘的消失,都是打着哈欠离去,就像哪里失火一样。感谢上帝!焦昆果然是一把打开历史之谜的钥匙,我随他潜入坚冰之下的水底世界,打捞被岁月封存的历史碎片。
在他的带领下,我陆续认识了许多流落金三角的同龄人:诗人刘舟、杨飞,编辑段学明,商人伊建、董明贵,失踪已久的秦大力,还有那些已经去了天国的于小兵、刘黑子、郜连胜、姜小玲、余新华、李红军、张和平等等。焦昆具有中国知识分子的一切品质,富有正义感,嫉恶如仇,他的感情其实一点也不麻木,面对金三角触目惊心的贫富差别,他拍案怒斥道:“这些都是不义之财啊!喝兵血,走私毒品,卖军火,穷了当兵的,肥了当官的!一将功成万骨枯……长官发了多少财,谁也说不清,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九泉之下不瞑目啊!”
焦昆每年都要在华文报纸上发表几首十几首诗作,他将这些作品小心地剪贴成册,引以为自豪。他刚刚加入当地华人诗会,这是他内心的骄傲,他向我说起这些成就时脸上放着红光,我看到中华民族“文以载道”的光荣旗帜在高高飘扬。焦昆说,他从小厌恶体力劳动,认为那是污辱斯文。他本来在华文学校当老师,因为政府颁布法律,取消华文学校,所以他这个华文老师就失业了,而且活得很凄凉,只好去修修电子钟表电器雨伞什么的。我问他跟谁学习修理技术,他鄙夷地说:“学什么?胡乱弄弄就是了。”
我见过一次焦昆太太,她是个脸膛黑红,健康、勤劳和吃苦耐劳的华裔妇女,性格直爽开朗,她最大功绩是养育了六个高大健壮的儿子,并以辛勤劳动的微薄收入维持家庭生活。焦大嫂见我第一句话,竟然就拉住我悲愤呼号:“你来看看,你来看看……这个嘎男人呀!”
我不能明确当地话中“嘎”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能猜出决不是表扬。大嫂拖住我的手好像要让我去看看什么罪证,我看见焦昆的脸上立刻挂不住了,唰的一下赤红。他讪讪地遮掩说:“她没有文化,去去!……不跟她一般见识!”
大嫂后来送给我一袋她自己亲手采摘制作的茶叶,茶叶味道很好,打上商标就是台湾高山茶。焦昆说他太太靠给台湾商人打短工,种茶,采茶,制茶来维持生活。他愣了半天说:“是啊,我没有本事,对不起她,她跟我过得很苦。”
我结束采访即将离开金三角回国,焦昆执着我的手,满脸都是依依不舍。我问他:“焦昆兄,有事尽管说吧……你在昆明还有亲人吗?”
焦昆叹口气说:“我是不愿意开口麻烦你。我出来整整三十年,至今没有回去过,早与家人断绝音讯……我有个妹妹,名字叫张琳,她跟我母亲姓。父亲‘文革’出走,母亲改嫁,也不知道老人还在不在?我家在昆明金碧路,听说那一带拆了,我妹妹最后一次是1972年托人带信给我,说她在某技校念书。”
我记下这个线索,安慰他说:“你等着,也许会有好消息。我这人运气特好,没准能创造个奇迹!”
回国后我立刻鞍马不停飞往昆明。经寻找,某技校早已撤消,并入某系统,我调动各种社会关系,好容易从某系统员工中找出九个叫张琳或者张玲或者张林的女性。一位朋友很负责任地替我电话查询,口气像个办大案要案的户籍警察。几天后喜讯传来,在若干叫张琳的女士中,确有一位某技校毕业生,并且有个哥哥早年在边疆当知青出走,至今没有下落。
我当即与张琳见了面。从这个妹妹脸上,我确信看见从前焦昆的影子,只是她很幸福,面色红润,没有焦昆的憔悴和沧桑感。我把焦昆的消息和联系电话告诉了她,这个电话很曲折,需要经过一系列国际中转。当晚这对失散达三十年的兄妹终于叫通电话,隔着漫长的岁月风雨和千山万水,电波将骨肉的声音传向远方,妹妹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哥啊!……”立刻放声痛哭,泪雨滂沱。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能想象电话那一头,那个海外游子焦昆,想必也泣不成声,被幸福和心酸的眼泪淹没了吧?
有件事我始终没敢告诉这位妹妹。在清迈府,我采访另一个老知青,他淡淡一笑说:“焦昆么?他走不出金三角的……他抽大烟!”
我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话来。
4
〔格瓦纳〕(Ernesto Che Guevara Serna,1928—1967)埃内斯托·切·格瓦纳·塞尔纳,古巴革命领导者之一,“游击中心论”创始人。生于阿根廷罗萨里奥一庄园主家庭。1946年入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医学院学习。1951年12月,曾游历南美各国,1953年获医学博士学位。次年赴墨西哥,加入反对美帝国主义和巴蒂斯塔独裁统治的古巴革命组织——“7·26运动”,后在墨西哥城附近接受游击战军事训练。1956年11月,格瓦纳和新组成的古巴远征军登上“格拉玛”号游艇,从墨西哥湾向古巴进发,后转移到马埃斯特那山区。1957年5月,格瓦纳率军攻占乌维罗兵营,被授予起义军最高军衔——少校。任第二纵队司令。1957年古巴革命胜利后,历任全国工业部主任、国家银行行长、工业部长和中央计划委员会委员。1962年—1965年任古巴统一革命组织全国领导委员会书记处成员。1965年4月,辞去党内外一切职务,并放弃古巴国籍。先到非洲,后入玻利维亚,建立“游击中心”组织,进行武装活动。1967年10月,被玻利维亚政府俘获后杀害。生前著作甚多,有《游击战》、《古巴:是历史上的例外,还是反殖斗争的先锋》、《游击战:一种手段》、《切·格瓦纳在玻利维亚的日记》等。
文章地址:http://www.4721.com.cn/jishi/2983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