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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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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政府军不占优势,打了一会儿就主动撤退,游击队打扫战场,在岩石下面找到负伤的重庆知青刘黑子。其实刘黑子也没有负什么重伤,只是擦破了一点皮,抹抹烧酒就好了。只是他的情绪恢复得慢一些,过了几周才渐渐恢复正常。

第二十六章 走向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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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想见,三十年前焦昆到金三角寻父的企图是注定要落空的。

焦昆是昆明的知青,在滇西下乡,那时候下乡知青很容易耀武扬威,偷鸡摸狗拔蒜苗,把对命运的绝望不满发泄在当地农民身上。焦昆不这样做,他老实得像头绵羊,老乡都夸奖说没见过这么本分的男知青。只有焦昆自己心里清楚,他当然比不得别人,别人有张狂的资本,他没有,因为他父亲是右派,还在劳改农场服刑。

有一天,一个陌生人悄悄带信来,告诉他父亲去了金三角。这个消息很突然,对他打击很大,父亲到金三角干什么?金三角那样大,他在哪里呢?年轻的焦昆傻眼了,就像面对茫茫大海,一时间不知所措。当然父亲的极端行动有他的理由,儿子猜不出来,但是他冥思苦想几天以后,还是作出一个足以改变自己一生的惊人决定:偷越国境去寻父。

关山重重,山大林密,金三角地广人稀,加上语言不通,人地不熟,连线索也没有一个,他到哪里去找父亲呢?流浪了一个多月,他在腊戌附近被缅甸警察抓住,先痛打一顿,给了一个下马威,然后关进拘留所。

拘留所是一座地下室,没有窗户,刚从明亮的地方进来,两眼一抹黑,就像被蒙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焦昆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像掉进了大粪池,熏得他连忙捂住鼻子想:“妈呀,这是什么牢房,怎么这么臭?”

等眼睛适应黑暗,他才看清牢房很像一节闷罐车厢,挤着许多犯人。那些犯人都不出声,密密麻麻地坐在草席上看他,眼睛像野兽一样在黑暗中闪动绿荧荧的光。焦昆觉得恐怖,幸好这时靠近屎尿桶地方站起一个人来,大声用汉语问他:“你是知青吗?……这里有空位置,不过要忍耐些。”

于是他就同牢房里的知青同伴认识了。招呼他的人也是昆明知青,叫秦大力,另外两个,一个是上海知青余新华,另一个是北京知青郜连胜。他还得知,隔壁女牢里还关着两名女知青,一个是余新华尚未结婚的妻子周招娣,另一个也是昆明知青,叫姜小玲。

放风的时候,他见到隔壁的女知青,原来周招娣是个孕妇,挺着大肚子,因为阳光见得少,脸色苍白。姜小玲也没有什么表情,对他们点点头,就自个儿蹲在水槽前洗头发。大家都觉得很苦闷,很绝望,身在异域,还关在牢里,周招娣忧心忡忡地问余新华:“听说移民局要把偷渡的知青遣返回去,是吗?”

余新华安慰她说:“侬要多保重身体,管他遣不遣返。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

北京知青郜连胜头发直竖,怒发冲冠的样子。他是读过一本叫做《格瓦纳日记》的油印小册子,然后决心献身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不料革命没有找到,却被当作偷渡客关进牢房,他坚定的革命信念决不因为坐牢久了,就像雨季的潮湿天气一样发了霉。他看一眼周招娣的大肚子,鄙夷地说:“嘁!你们这样乱搞男女关系,哪有一丝革命青年的气味?”

余新华脸涨红了,脖子充血,问题是他是上海知青,上海男知青个个长得跟豆芽菜一样,是不兴跟人动手打架的。倒是一旁的秦大力看不过去,站出来愤愤地说:“老郜你不能这样说话,都是知青,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要是思想崇高,到山上打仗去,干吗跟别人过不去?”

郜连胜看他一眼,因为秦大力人高马大,动起手来会吃亏,就冷笑着走到一边去。焦昆觉得不解,说:“都什么时候了,身在异国他乡,还这么不团结?”

上海知青就乘机说了郜连胜许多坏话,什么自大狂,极左思潮,自以为是,惟我独尊等等,听得焦、秦二人无话可说。放风结束,回到牢房里,几个人都气鼓鼓的不想说话。

开饭时候,牢卒给每人发了一只芭蕉叶饭团,只有一二两大小。焦昆放在鼻子底下闻闻,觉得气味不对头,打开一看果然是馊的,吃不下去。他看见那个郜连胜一点也不挑剔,大口吃得很香,心里觉得很佩服。余新华恳求牢卒说:“请把我的饭团给我女朋友,她怀孕了,行行好!”

秦大力很同情他,说:“你不吃饭怎么行?”就把自己饭团分一半给他。上海知青很感激,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吃完就抹开眼泪,说:“早知道受这么多罪,干吗还要往外跑?”

焦昆问他:“你们干吗要越境呢?”

上海知青遮遮掩掩地回答:“连队要批斗……我们就逃走了。”

郜连胜像个坚定的革命者那样说:“只能以革命的暴力对付反革命暴力。我们必须越狱!”秦大力赞同道:“对!得想法出去!”

拘留所好比一座垃圾中转站,旧垃圾还没有运走,新垃圾又来了。金三角形形色色的人都在这里出入,小偷、毒贩、杀人越货的强盗土匪,也有不少背景复杂的政治犯,比如反政府武装分子,国民党情报人员,等等。总之你很难辨别他们的身份,弄清朋友还是敌人。

这天夜里,隔壁女牢突然传出凄厉的喊叫,夹杂着敲打铁门的哐啷声。余新华脸一下子白了,抓住铁门发疯地喊叫:“来人啦!哦,招娣,招娣,你怎么啦?是不是……要生产啦?!”

一个值班牢卒睡眼惺忪地走进来,大声呵斥道:“闹什么啊!再闹,明天给你们戴脚镣!看你们老实不老实!”

余新华央求他:“她要生孩子了,行行好,把她送进医院,求求你了。”

牢卒瞪起眼睛骂道:“想得倒美!你是什么东西,还想进医院?……生就等她生在牢里,明天叫人来收尸。”

知青都气炸了,扑到门边破口大骂:你一个反动派走卒算什么东西?老子堂堂中国知青,受你这样侮辱?……你还是不是人,连起码的人性都没有,你只配做条狗!帝国主义的乏走狗!

正闹得不可开交,有个人从地上站起来,用汉语劝说他们:“好了好了,你们别跟他吵,救人要紧,让我来想想办法。”

大家一愣,这是个新来的犯人,有四十多岁年纪,穿掸族服装,其貌不扬。他原本不声不响地坐着,谁也没有在意他,把他混同于其他当地犯人。只见他低声用缅语说了几句话,牢卒的态度立刻发生了变化,暴躁与怒火像乌云一样退去,温驯和恭敬的笑容堆上脸。他唯唯诺诺,出去打了一通电话,不久就有一辆破破烂烂的救护车开进来,用担架把产妇抬走了。

余新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说救命恩人救命恩人。那人扶起上海知青,摇着头说都是中国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大家为他的见义勇为而感动,许多日子的苦水委屈无处倾诉,这天晚上他们就热烈而激动地讲了一夜话。那人自称姓卢,金三角的华侨,在仰光做玉石生意,这回因为路上遇上麻烦,才被警察关进拘留所。他说少则两三天,多则一星期他就会被朋友保释出去。焦昆天真地问他,怎么一下子就让牢卒变得像狗一样听话?他笑着说我告诉他如果按我的话去办,明天他就能到一个朋友那里领一笔赏钱。这个朋友的名字在这一带很有影响。郜连胜紧皱眉头,像哲学家一样庄严地思考着,他慢慢松开手臂,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你对‘文化大革命’怎么看?”

那人摇摇头,表示不大清楚或者无可奉告。郜连胜没有找到辩论对手,就一脸不屑地坐到一边去不说话。上海知青脑子转得快,他分明对卢先生刚才关于朋友的话产生兴趣,这时他突然急促地说道:“好心的卢先生,能不能请你的朋友,也把我们保释出去?……我们会永远感激不尽的!”

几个中国知青,这时才突然意识到,卢先生的出现对于他们的命运转折意义重大。他的朋友能够保释他,为什么不可以保释别人呢?他们难道还有别的救星或者机会吗?于是他们一齐紧张地望着卢先生,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卢先生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如果能帮忙他一定想办法。这个回答很像圆滑世故的推诿,也可以看做一个借口,当然不能使知青满意。知青愿望太迫切,需要肯定和立竿见影的承诺。刚刚燃起的希望无疑又破灭了,他们都很失望,个个垂头丧气。话说回来,要把一群偷渡者弄出拘留所绝非易事,谁愿意无缘无故地惹这个麻烦呢?

第二天医院传来消息,女知青生下一个女儿,母女平安。大家对这个喜报激动不起来,相反悲观的情绪像虫子啃噬他们的心脏,要知道,产妇和婴儿对这群人来说意味着多了一个沉重负担,原先还梦想越狱,你能背着孩子越狱么?你能把产妇孩子扔下不管么?!

两天后,卢先生果然自由了,他的那个有地位的朋友将他保释出去。卢先生的出狱极大地刺激了男知青,郜连胜像狮子一样在牢房里走来走去,他变得越发烦躁和神经质,连睡觉都在说梦话:“越狱!越狱!……”

郜连胜的绝望像传染病一样影响男知青,他们开始认真研究怎样夺枪,怎样越狱,然后怎样击退追兵,从哪个方向沿着怎样路线上山去。但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始终困扰他们,那就是,你们究竟要到哪里去?目的何在?

郜连胜大声回答:“干革命!唤醒广大劳动人民,推翻反动政府!”

秦大力反驳说:“你懂缅语吗?连缅语都不会,怎么唤醒?”

郜连胜哑口无言。焦昆却喃喃地说:“我要去找父亲。”

余新华说:“你父亲在哪里?总不能像瞎子一样找下去吧?金三角有多大,你怎么找?你这一辈子也找不到。”

于是灰心和悲观绝望的气氛又像大雾一样笼罩他们,知青整日懒洋洋的没有精神,个个都像患了恶性贫血症。现在就是放着越狱的机会,他们大约也懒得去冒险,因为与命运的抗争的结果是更加茫然,所以日子就像令人恶心的脏水一样慢吞吞从他们身边流过。又过了十多天,走廊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牢卒哐啷一声很不情愿地打开牢门,大声对知青吼道:“还不快滚!……下次再见到你们,决没有你们好果子吃!”

几个人还没有清醒过来,就被莫名其妙赶出拘留所。他们走出大门,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明亮的阳光下面,手捧一束鲜花,亲切而友好地朝他们点头微笑。焦昆最先认出那人是卢先生,他像孩子见到亲人一样,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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