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外国历史名人辞典》
战争以猝不及防的灾难方式降临新兵头上。
这是公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天,北京红卫兵于小兵刚刚扛上枪就遇上打仗。当时山上下着雨,天空漆黑一团,枪声突然穿过睡梦,像打雷一样在人们脑子里炸开来。卡宾枪好像不是射击,而是魔鬼狞笑,咯、咯、咯……。机关枪上气不接下气。很近的什么地方,手榴弹接二连三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子弹在看不见的空中飞舞,好像许多锋利的刀刃在四周呼呼作响,一不当心就会把人的脑袋或者胳膊削飞出去。
敌人偷袭!于小兵翻身滚下床,但是睡在门口的林建国动作比他更快,林建国从前是校田径队员,打破过中学运动会纪录,他抢先一个箭步拉开门,迎面一股火焰像潮水般扑来,只听见他“哎呀——”一声就跌倒在地上。野佧班长连忙用中国话指挥他们:“不要从门口走!翻窗出去!撤退到树林里!”
于小兵摸摸田径队员,觉得他身上湿漉漉的,好像泡在温水里一样。他试试鼻孔,觉得还有呼吸,就想去拖他,但是林建国身体软绵绵的,好像一头被剔去骨头的牛,死沉死沉的。他急得大叫:“谁来帮帮我?林建国负伤了!”
敌人好像回答他,一串机枪子弹击中门框,木屑乱飞,半边门框倒下来。在这个紧要关头,野佧班长匍匐着爬过来,在他耳边大声吼道:“你撤!我来掩护你!”
红卫兵心头一热,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他觉得革命队伍真好,革命同志万岁!就像电影上一样,关键时刻老班长果然及时出现,挡住敌人,保护战友。他连忙翻出窗户,跟着队伍撤退到安全地带。等到天亮清点人数,伤员林建国并没有出来,确切说并没有被班长救护到安全的树林里。他好像挨了当头一棒,脑袋“嗡”地涨大了,结结巴巴问:“你、怎么、把他……扔给、敌人?”
班长是个“野佧”,这是一种当地称呼,在金三角,佧佤有野佧熟佧之分。开化和文明的佧佤称熟佧,野佧则指未经开化,仍然吃生肉,喝牛血,砍人头的原始部落。野佧班长黑着脸,将一撮烟丝扔进嘴里嚼,用生硬的汉话说:“他,已经死啦!”
于小兵瞪大眼睛说:“我明明看见他还有气,你怎么说他死了?”
班长嚼着烟丝无动于衷地回答:“我,向他,开了两枪。”
于小兵一拍步枪就跳起来,狂怒骂道:“混蛋!偿命来!……你这个凶手!”
新兵多半都是中国来的知青,一听于小兵吵闹就围上来,野佧班长迅速操起冲锋枪,他警告新兵:“你们都给我放下枪!谁要动一动我就开枪……干娘×!他活不成了,伤口有嘴巴大。”所有在场人目瞪口呆。班长打死林建国,革命同志自相残杀,把战友变成一具尸体,这真是骇人听闻的犯罪行为!田径队员明明活着,为什么见死不救呢?阶级弟兄,革命战友,你要是不想救,也不能朝他开枪呀!你能下得了手吗?你的阶级感情到哪里去了呢?很明显,知青在战场上遇到教科书和革命电影中不曾遇到的新问题。
班长却教训新兵说:“干娘×!敌人要是抓住他,会把他的头砍下来!……我要是受了伤,你们就打死我,这是命令!”
营长闻讯赶来,把新兵训斥一通,当场命令将于小兵关一周禁闭,以警诫所有目无军纪的中国知青。营长说:“……我们是游击队,要是敌人比我们跑得快,我们就会被消灭!你要是受伤了,要么你选择自杀,要么别人来帮你开一枪,总之我们不会把一个活人留给敌人。”
于小兵在禁闭室里悲痛一周之后,虽然感情上无论如何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现实,但是道理却并不难想通。你想想,在战场上打仗,翻山越岭,与敌人赛跑,情况万分危急,谁能背得动一百多斤重的林建国?他做不到,班长也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谁背上伤员就等于自取灭亡。既然你做不到,为什么又要怪罪班长呢?与其伤员被俘,被敌人杀死,头颅割下来挂在树上,不如让他壮烈牺牲免受污辱。这样做很残忍,可是战争本来就是残忍的事情,打仗不是演电影,没有任何温情脉脉!可是林建国毕竟是他的同学、战友,一起来自中国的伟大首都北京啊!一想到林建国被班长打死,他就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无以发泄,只好揪着自己头发像狼一样嚎叫起来。
雨季一过,政府军旱季围剿开始,战斗日趋频繁。半年过后,于小兵已经当上班长,成为一个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他的屁股上曾经穿过一颗子弹,脸上落下一道难看的刀疤,那是一个敌人用刺刀给他留下的终生纪念,幸好是轻伤,否则难免成为烈士。野佧班长在两个月前被一颗炮弹炸断腿,当时敌人正在进攻,弹片像铡刀一样把他的两条腿齐齐削去,他疼得在地上拧成一团,脸上的五官全错了位,只有那双垂死的眼睛射出哀哀的光来。于小兵望着血流如注的班长想通了,他其实不恨班长,谁也不恨,听其自然。他抬头望望天,天空晴朗而深邃,他不去看伤员,只将冲锋枪口向下压了压,扣动扳机……
从前的红卫兵于小兵就这样被子弹消灭了,他变成一个真正的士兵,对子弹和死亡无所畏惧,心像石头一样冷酷无情。这期间游击队总是被敌人追击,一道越境的北京知青牺牲了好几个。罗援朝是夜间行军失踪的,他失足掉下一座悬崖,只有风把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声拉长的惨叫声慢吞吞地刮向远方。而另一个担任侦察任务的江国庆则是被敌人迎面捅死的。他喝多了生水拉肚子,刚刚从一棵树后站起身来,来不及拉上裤子,一柄雪亮的刺刀迎面捅在肚子上。他死后姿势很难看,糊了一裤子稀屎。
一个太阳光金灿灿的日子里,战友聚在一起喝闷酒,都是中国知青,气氛压抑,情绪悲观。于小兵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盯着大家说:“切·格瓦纳是怎么死的?”
李红军喝着糯米酒回答:“好像是被俘后牺牲的。”
于小兵又说:“他为什么不开枪自杀?”
喝酒的人都愣住了,切·格瓦纳是红卫兵狂热崇拜的精神偶像,他们都是读过《格瓦纳日记》才投身国际共产主义革命的,但是没有人能回答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于小兵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泪,连连说来来,为活着干杯。于是那天四男一女都喝得酩酊大醉,又偷偷吸了鸦片,吐了一地秽物。
5
被对立派通缉的打、砸、抢分子刘黑子刚到边疆插队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越过边境参加反政府的游击队。
初中生刘黑子并没有那么多高尚的革命理想,他不喜欢读书,不痴迷革命理论,更不知格瓦纳为何物,即使知道也决不会顶礼膜拜。他是那种下层平民子弟,出身贫民家庭,父亲拉三轮车,码头扛大包,子女缺少教育,靠做苦力生存。因为重庆武斗打死人,为了逃避运动和对立派的通缉,他与同伙们才选择了非法越境的道路。
刘黑子说:“回去是不行了,我们都是打死过人的,日他娘!……打仗老子不怕,老子在重庆是出名的武斗大王,谁见了不怕?那回在朝天门,老子一口气打了一万发子弹,枪筒打红几根!打活人靶子赌香烟,谁敢干?所以我说,弟兄们好好干,将来坐了天下,大家还不弄个省长市长干干!反正闹革命,打死人不偿命!”
但是重庆的武斗大王第一次上战场就吓得尿了裤子。
那是一次遭遇战,真正的战争,而不是重庆乌烟瘴气的群众武斗。游击队正要开进寨子,正好遭遇政府军,枪声立刻哒哒地响起来,一颗大号达姆弹把碗口粗的树干拦腰击断,树枝砸在刘黑子头上,立刻鼓起一个大血包。就在他跌倒在地上的时候,一个人好像被风刮倒一样重重压在他身上,那人仿佛刚从黏腻的海水里捞上来,浑身湿漉漉的,散发出一种新鲜海草温暖而浓烈的咸腥味。他感到海水还在顺着那个人体往下淌,流到他的脸上和嘴里,像小虫子在爬。他咂咂舌头,感觉海水是咸的,不,好像是甜的,像小时候外婆熬的糊米汤又浓又稠。
一发迫击炮弹在附近炸开来,几乎把他的耳朵震聋了,爆炸气浪像只大手又把他身上那人掀开去。他使劲睁开被胶水粘住的迷糊眼睛,这才看清那人原来是他的同学陈倭瓜。陈倭瓜眼睛睁得大大的,样子很怕人,肚子已经变成一个空洞。刘黑子赶快在脸上抹一把,抓到一手破碎的肠子和人胃,胃里还有早饭没有消化的黏糊糊的食物。武斗大王一恶心,就趴在地上哇哇地呕吐起来。
枪战激烈地进行,各种武器的射击简直惊天动地,咚咚咚,咣咣咣,咔咔咔咔,刀光剑影,死亡之神漫天舞蹈。每个人都在杀人和被杀,他们好比用生命进行赌博,虽然最后结局尚未产生,但是不断有痛苦的哀嚎和惨叫响起来,像屠宰场,反正那些伤员和死人肯定不是赢家。中弹的人像牲口一样扑通栽倒,四脚朝天,有的痉挛扭曲,有的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一样。许多红通通的液体就从他们身体里流出来,让人觉得他们的身体本身就是盛满番茄酱的易碎的玻璃瓶子。
武斗是什么?是中国无产阶级的狂欢节,是成年人模拟的杀人游戏。战争才是真正的死亡大餐。好比演员在舞台上表演收割的舞蹈,悠扬而多姿,优美而赏心悦目,但是他们永远学不会收割,而脸色黝黑的农妇在水田里干活,只一下,那些水稻就直挺挺地倒在泥地上。军人都是杀人专家,他们的职业就是收割死亡。他们甚至不用弯腰,手指轻轻那么一动,生命就像水稻一样纷纷跌倒在肮脏的土地里。
此刻来自山城重庆的武斗大王刘黑子被一种深刻的恐惧和死亡气息所包围,他把头埋在泥地里,身体像风中的树叶簌簌发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觉得好像有根鞭子在脖子上嗖地抽了一下,就那么轻轻一抽,脖子上的皮肉就像报纸一样裂开来,鲜血四溅,他一下子感觉自己的脖子断了。“哦……我的脑袋要掉下来啦!”这么一想,他的尿就不争气顺着裤子汩汩地淌下来了。
一颗手榴弹在不远处爆炸,泥土溅了他一头一脸。他动了动,下意识甩掉头上的泥土,这才发现脑袋依然结实地长在肩头上,他的脖子也没有因此折断。这时他听见一个走调的声音在心中急切地叫道:“你没有死,你活着!……你得活下去!”
一瞬间鲜活的生命和生存欲望像灌溉渠水一样重新回到身体里,血液依然汩汩地在体内流淌,他翻身滚进一条水沟,这一滚果然救了他的命,因为不久他就看见一排机枪子弹打在他刚才躺过的地方。子弹撞击在石头上,石头立刻像朽木一样裂开来,溅起一群五彩缤纷的火星。他虚弱地躲在岩石下面,大汗淋漓,像个初生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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