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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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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军像狗一样匍匐着爬过来,他一看见张和平的尸体就放声大哭,立刻招来敌人一阵子弹。他抹着眼泪恨恨地说:“谈要武也牺牲了,狗日的,得叫他偿命!”于小兵脑袋嗡地涨大了,跌坐在地上,转瞬之间两个情同手足的同学都死了,灰飞烟灭,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他们千里迢迢追求的革命事业?他们为什么要打仗,这能算死得其所吗?复仇的愿望像狼一样咬噬着他的大脑,眼睛让火焰烧成两粒黑炭,于小兵感到自己心中有条毒蛇咝咝地叫着,他放下战友渐渐变冷的遗体,拎着枪去找游击队长。

亚热带雨季,天气说变就变,一片黑压压的浓云遮住月亮,霎时间大雨滂沱,伸手不见五指,形势转为对游击队有利。于小兵听见队长在什么地方大吼大叫,他们悄悄摸上去,抵近开枪将他打倒。队长尚未断气,瞪大眼睛望着他们说不出话来,于小兵又把枪筒塞进游击队长的嘴里连开两枪,方觉了却心头之恨。他们溜出战场,拔腿逃进深山。

4

两个中国知青像野人一样毫无目的地在山里转悠了几个月。这期间他们几次险些让游击队撞上,也险些给政府军逮住。对游击队来说,他们是叛徒,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对政府军来说,他们是破坏分子,是非法入境的武装罪犯,山里的少数民族,语言不通,习俗相悖,所以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敌人,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他们就像丧家之犬,整天躲在树丛里,一有风吹草动就难免心惊肉跳。

逃亡的日子,一日长于百年,生命由于失去目标而变得茫然和毫无意义。更要命的是,李红军不幸染上热带疟疾,这种恶性疾病是丛林最凶恶的敌人。他躺在山洞里,时而高烧,时而寒战,脸上红一阵,紫一阵。于小兵绝望得几乎要发疯,眼看战友为病魔所困,无药可救,甚至连一点粮食也没有,你就是自杀也不管用。山谷有座野佧山寨,于小兵冒着危险去偷来一些苞谷,可是粮食并不能抵挡病魔肆虐。第六天,死神终于来临,来自遥远异国城市的北京知青李红军在经历生命的苦苦挣扎之后离开了战友,他的年轻灵魂幸福地远去,去到一个没有痛苦、疾病和战争的天堂世界。

于小兵守着战友尸体哭干眼泪,他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直到一阵又一阵单调、神秘而令人心悸的木鼓声才把他从没有边际的昏睡中拖回来。他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而且很轻松,好像一切沉重的精神负担,比如恐惧、死亡、饥饿、孤单、脆弱、动摇等等全都从他身体脱落,就像枷锁脱落一样,都跟随李红军远去,他因此变得无所畏惧,什么也不怕,也不在乎。他为自己身上这种变化感到奇怪,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轻飘飘的,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草草埋葬了战友,然后将两支冲锋枪背在身上,擦干眼泪,跌跌撞撞地走下山谷。木鼓声越来越清晰,山寨燃烧着熊熊火堆,能看见许多人影晃动,他这才恍然记起是野佧在击鼓过节,野佧过节就意味着猎人头剥人皮,彻夜击鼓,将砍下的人头祭祀山神,称“猎生头”。

他忘记害怕,或者说叫做胆怯的东西在他身上不复存在,所以他大摇大摆地闯进山寨。在他面前,全身赤裸的野佧在篝火旁跳舞狂欢,火堆上烤着整头的牛和猪。野佧手中挥舞长矛、毒弩和砍刀,鼓手将木鼓击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在静谧的夜空中,鼓点传播着古老和神秘的死亡气息,就像杀人不见血的毒弩,令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于小兵视而不见地往前闯,如入无人之境。野佧愣住了,就像看见天上掉下一个怪物。这是个奇特场面,一个汉人,竟然公开闯进山寨,他难道不知道这里正在举行猎生头的祭祀活动?一时间山寨出奇的安静,连部落酋长也瞪大眼睛感到迷惑不解,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一种陌生的经历,就像我们面前突然站着外星人,你该怎样对待他?又比如初生牛犊,见到老虎不仅不跑,反而摇头摆尾地迎上去,老虎该拿它怎么办呢?

于是我们看到,这个叫于小兵的中国红卫兵从容不迫地穿过山寨和人群,经过一个野佧妇女身边,他抱起盛水的竹筒猛灌一气,又用刺刀割下一条牛肉来狼吞虎咽,吓得那些胆小的野佧纷纷躲闪到一边去。

一连几天,心如死灰的于小兵大摇大摆地走路,不躲闪,不回避,居然没有碰上游击队或者政府军,直到他实在累极了,一头栽倒在河沟旁,脑袋沉重得像块石头,身体却如腾云驾雾一样飞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说话,那些语调和音节仿佛都是老熟人,很贴切很舒适地钻进他的耳朵。他神经一拨动,接着就醒过来。他看见一个老人眯着眼睛,蹲在火塘跟前吹火,一只瓦罐噗噗作响,飘来一阵粥香。“你是……什么人?”他像蚊子一样虚弱地问。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对另一个人说:“他醒了,给他吃点东西。”

这回他听清楚了,老人说的是汉语,中国话。母语的力量是神奇的,一下子打垮年轻人的防线,他的眼泪跟着滚下来。等喝下一大碗热稀粥,他终于弄明白,正是这个好心的汉人老汉救了他,否则他可能已经喂了野兽。

“……你往南边走,大约三四十里地方,有个孟平山口,那里有一支汉人队伍。”老人指点他说。

“什么……汉人队伍?”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跟你一样,说汉话……长官叫徐师长。”老人肯定地回答。

5

公元1998年秋天,我在金三角边缘一座宁静的小城拜访了一位身份特殊的居民。他是一位老人,头发几乎全白,瘦瘦的身体,患有严重的老年性肺气肿。当地朋友再三叮嘱,不得暴露老人的真实身份,因为他是一位容易引起麻烦的历史人物。

我答应对朋友负责。因此我将在本书中完全隐去老人姓名身份,因为我的采访内容大都与这位老人一生从事的革命活动有关。

老人(以下简称A):“游击队发展的高潮在六七十年代,整个东南亚都在打仗,越南、老挝、柬埔寨,人民的力量发展壮大,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咳嗽)……游击队本来也是有可能夺取全国胜利的,我们走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农村包围城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我们最强大的时候,党中央直接领导的军队达到三万多人,民兵五万人,根据地占全国面积的三分之一,人口一千万。我要强调指出,中国知识青年在我国的革命斗争中起到重要的作用,他们很多人牺牲在战场上,为我国人民的解放事业贡献出宝贵的生命(咳嗽)……但是后来党内出现机会主义、叛徒和反动政府的走狗,革命被他们断送了(咳嗽,然后喝水)……”

作家(以下简称B):“您能谈谈,究竟有多少中国知青参加你们队伍吗?”

A:“究竟有多少,我也记不大清楚了。从前有关同志向中央汇报工作,曾经提到有几千人吧,队伍经常有变动,有减员,还有逃兵,所以很难进行这方面的准确统计,也许多一点少一点。”

B:“您对中国知青的表现如何评价?”

A:“毛主席说过,要一分为二看问题。我认为大多数是好的和比较好的,为革命战争输送了新鲜血液。”

B:“据说游击队对中国知青采取控制使用,就是只利用,不重用的政策,有这回事吗?”

A(生气地):“……造谣!我们中央警卫师,就有好些中国知识青年,其中一个叫胡要武,当上警七营副营长(喝水)。胡营长是个好同志,1975年反动军队进攻解放区,德钦辛主席阵亡,胡营长也英勇牺牲(喝水,喘息)。东北军区副参谋长白小光,上海知青,指挥军队打过不少胜仗。还有第四特区司令林××,第108部队司令石××,都是中国知青嘛。(闭目,沉思)……我记得营以上指挥员,知青至少有十几个吧。”

B:“听说不少知青向政府军投降,有这样的事吗?”

A:“战场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凄凉地笑容)……中央机关被包围,给政府军带路的叛徒,有几个就是知青。”

B:“战场上阵亡、受伤、被俘、逃亡等等,有具体数字吗?”

A(摇头,咳嗽):“……”

B:“缅共中央机关解散以后,他们出路何在?都到哪里去了?”

A(沉默不语):“……”

B:“刚才您提到的前缅共第四特区司令林××,第108部队司令石××,有消息称他们为坤沙之后新一代大毒枭,您对此如何评价?”

A(沉默不语):“……”

老人坐在竹楼的阴影里,像一艘沉入在海底的古船,时光流逝,岁月更替,古船正在走向死亡并变成历史墓碑。当我向老人告辞出门时,外面阳光灿烂,万物生长,无数草木鲜花的勃勃生命气息热烈地拥抱我,我努力眯缝眼睛,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来。

第二十七章 灵与肉

1

焦昆领我来到原国民党反共救国军总部旧址。

这是美斯乐南面约几百米的一座环形山坳,据说从前生长着成片的高大树林,遮天蔽日,如今这片山坡已经辟为茶场,改种台湾茶树,高大的乔木砍伐殆尽,把从前隐藏的历史秘密暴露在世人面前。

当年的低矮铁皮房屋还在,焦昆说都是原样,一点没有改动,只是换过铁皮顶,住着茶场工人。我数了数,一共三排,三十多间屋子。我拍了照,因为角度不好,怎么拍都不理想。焦昆感慨说:“从前你根本无法想象,这里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外人根本不可能靠近,更不用说拍照。”

我说:“知青初到美斯乐,有没有意识形态对立,感到不能沟通?”

焦昆答:“开始有些不习惯,但是为了求生存,意识形态也就不那么重要。当然国民党残军也是人,而且是跟大陆人一样的中国人,所以并不可怕,我认为没有什么不能沟通。”

我想起农场女知青失踪事件,就问认识或者听说一个曾经演过“白毛女”的女知青下落吗?他费力地想了许久,然后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有些失望,又问他:“‘文革’十年,究竟有多少知青流落到金三角?”

焦昆耸耸肩,无法回答我的提问。我不期待他能回答这个问题,我相信这已经成为一个永远封存的历史之谜,就像我采访过的许多人都对我摇头一样。

我说:“国民党残军对你们就那么信任,不怕你们受过共产党的教育?段希文就不怕知青在美斯乐造反,再搞一场‘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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