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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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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先生以一种看似漫不经心的口吻向知青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要求:“你们愿意做先生么?……去教教中国人的孩子吧,他们太需要先生了。”

2

战争是一种类似在刀尖上行走的生活方式,你简直没法预料什么时候这把刀子会将你削成两段,或者削去你身体的某个部分,再不然就把你的同学朋友和你永远分开。刘黑子的朋友陈倭瓜、郑九九、郭老四就是因为这场该死的战争相继离他而去的。陈倭瓜几乎没有落到全尸,郑九九踩上地雷身亡,而郭老四死得更惨,他被做了俘虏,被绑在树上开了膛,活活喂了野狗。大约半年之后,刘黑子忽然向他的朋友李大毛和杨红梅提出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替他们打仗?”

朋友看着他,觉得这个问题很深奥,把“他们”同“我们”分开,说明刘黑子已经放弃弄个省长市长干干的雄心壮志。李大毛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是啊,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呢?”杨红梅的公开身份是游击队卫生员,她是刘黑子女朋友,他们很早以前就有了那种早熟的肉体关系。她小声建议说:“听人说南边有个泰国,那里生活好,不打仗,人人都有汽车。我们往泰国跑吧。”

刘黑子说:“是资本主义吧?”

杨红梅没有把握地回答:“可能是吧。反正能过好日子。”

刘黑子一拍大腿,咬牙切齿地说:“日他妈!老子想来想去,就去找那个资本主义!”

逃跑是一种反叛行为,在游击队,两种人得不到宽恕,一种是逃兵,另一种是叛徒。他们趁半夜下大雨逃离营地,躲进一个山洞,等游击队开拔后才沿着萨尔温江往南走。三个人在老百姓竹楼里换了便服,碰巧一队马帮到瓦城运货,经再三央求,首领才勉强同意让他们跟了一程。就这样,三个中国知青,他们既没有钱,也不懂当地语言,再加上人地生疏,无论给游击队或者政府军抓去都没有好下场。但是他们有枪,凭着求生的本能,小心翼翼,昼伏夜行,绕开大路村镇,沿着萨尔温江险峻的丛林小道往南走。其实小路也不安全,不但常有毒蛇猛兽出没,而且土匪强盗多如牛毛,防不胜防。他们变成惊弓之鸟,一刻也不敢离开枪,困了抱着上膛的枪打个盹,饿了到寨子里讨口饭吃,遇到老百姓玉米红薯地就偷上一大抱,躲在树林里大嚼一顿。

这天下午他们来到一座山谷,看见前面有些竹楼和庄稼散落在山坡上,两个男知青躲在树林里,让女知青杨红梅空着手去讨些吃的。按照以往经验,年轻姑娘去讨东西,往往会得到善良主人的同情,能讨得一些山薯干玉米棒子,有时还会捧回一竹筒白生生的米饭来。金三角民风淳朴,许多竹楼里都供奉普渡众生的西天佛祖,所以刘黑子往地上一坐说:“小红,给我要撮烟丝来,我的烟瘾实在熬不住了。”

杨红梅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就走了。两个男知青看着她走出树林的荫影,走进闪耀着金色光斑的太阳里,女青年身体瘦弱,步履有些不稳,枯黄的头发被山风吹起来,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他们都没有说话,刘黑子抱着枪想心事,李大毛打起盹来。

过了几分钟,寨子里突然响起刺耳的枪声,他们吓得跳起来。只见杨红梅跌跌撞撞奔回来,一群穿土黄布军装的缅兵在追赶她。女知青显然又饿又累,渐渐跑不动了,士兵像快要追上她。她绝望地挥动双手,脸拧歪了,大声喊叫什么,大约是让他们快逃,也许是让他们开枪,但是风把她羸弱的声音刮得支离破碎。缅兵追上她,把她按倒在地上,然后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李大毛紧张得声音变了调,他绝望地问:“怎、怎么、办?……”

刘黑子手脚冰凉,他明白自己挽救不了即将遭受蹂躏的女友,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因为即使挺身而出,也只能白白增加两个牺牲品。可是杨红梅毕竟是他的女友,如果放在重庆,放在朝天门码头上,谁敢碰一碰她,他准会打烂他的脑袋。

问题是环境不同了,他们在虎狼横行的金三角,面前是一队杀人不眨眼的士兵,他们是弱者,弱者敢怎么样呢?你要是愿意送死,谁也不会同情你。他终于被自己的软弱打败了,从嗓眼里挤出一个字:“走!”

两个男人像兔子一样蹿起来,扔下即将遭受蹂躏的女知青,慌慌张张地向树林深处逃去。但是没想到另一群狡猾的敌人已经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过来,他们断定树林里一定藏着姑娘的同伙,欲将这些叛乱分子一网打尽。刘黑子只得负隅顽抗,边打边跑,两支冲锋枪竟也撂倒几个敌人。但是李大毛在这个关键时刻却没有跟上来,原来他腿上中了弹,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他的脸疼得挤成一团,喘着大气说:“大哥……救、救我,别扔、扔下我……”

刘黑子趴在地上,突然流下痛悔的眼泪来,他想起女友杨红梅,半小时前他们手里也握着冲锋枪,也是男子汉,与其都是死,为什么不敢去救救她呢?

缅兵仗着人多,看看又追上来,他们跑不动,子弹也快打光了,正在这个山穷水尽时候,树林里突然响起意外的机枪射击。缅兵被打懵了,以为中了埋伏,丢下他们连滚带爬地撤走了。刘黑子瘫坐在地上,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好像大梦初醒,不明白眼前发生什么。他的战友李大毛却因失血过多已经昏过去。两个知青就这样坐着,一个人身上搂着另一个人,山林静悄悄的,风悄悄地吹过,空气中散发着草木浓烈的苦涩气息,刚才的战斗好像不真实,好像是场梦,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树林里有人说话,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刘黑子动了动,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心脏停止跳动。几秒钟后,那颗心脏猛然像敲鼓一样狂喜地大跳起来,因为他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在向他们问话。不是让人莫名其妙的当地话,黏黏糊糊的缅语,或者别的什么土语鸟语,而是像母亲乳汁一样美妙而亲切的母语,中国话:

“……下面是什么人?举起手——过来!”

3

排长于小兵在游击队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其实也不完全是个人原因,因为整个革命的大好形势正在变得严峻起来,根据地效仿中国搞“文化大革命”,政府军趁虚而入,致使革命遭到破坏,许多领导人牺牲和下落不明,新的领导机关转移到国外去办公,在国外发布命令和指示,这样就与浴血苦战的游击队产生了很大距离。一些从前收编的反政府武装纷纷宣布独立,游击队的活动范围越来越狭小,民众也不支持他们。金三角都是少数民族部落,群众基本上不觉悟,他们宁愿站在土司山官一边,也拒绝与革命游击队合作。于小兵常常困惑地看到,游击队大搞破坏袭扰,政府军就帮助民众修复道路桥梁,恢复生产。政府军与老百姓打成一片,下田插秧,上山劳动,军民鱼水情,这在他从前看过的电影中应该是革命队伍才会出现的动人情景。

从内部因素讲,知青与当地战士的关系越来越对立紧张。游击队长也是当地野佧,作风粗暴,对来自国境一侧的中国知青抱有天然敌意。据说队长家乡仍保留茹毛饮血和砍人头祭谷的古风,所以游击队长同这些高谈阔论引经据典的中国知青,尤其是干部家庭出身的北京知青有着天然的鸿沟就不难理解了。

雨季的一天,上级命令攻打桥头哨所,炸掉吊桥。根据情报,哨所只有一个加强班敌人,也就十几个吧,两挺轻机枪。于小兵私下认为这座吊桥算不得什么军事目标,两岸居民过往都靠它,为什么偏要炸桥呢?但是军令如山倒,上级自有战略考虑,难道你比上级还要英明吗?

这是个满月之夜,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光满地流淌,将人的影子清晰地投映到地上。月光对偷袭不利,担任主攻的是于小兵指挥的第二排,这排人基本上都是知青,名义上是一个排,其实也就二十来个人,勉强凑够两个班。队伍悄悄运动到距离敌人几百米地方,面前有铁丝网,能听见敌人哨兵的咳嗽声。于小兵看见敌人营房附近有老百姓村寨和竹楼,他担心开火会伤及无辜,再说游击队打仗是为了争取人民解放,可是没等消灭敌人,倒把人民打死不少,这从道理上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队长亲自赶来观察,他绷紧脸下命令:“马上进攻!一定要全歼敌人。”

于小兵解释说:“我想应该白天打,否则会误伤许多老百姓。”

队长很冒火,拍着手枪说:“给我用火箭筒打!贻误战机我枪毙你!”

于小兵只好命令四零火箭筒手张和平瞄准敌人的营房射击。张和平平时是个优秀射手,常常把火箭弹直接射进敌人枪眼里,但是不幸的是他患有轻微的夜盲症,一到夜晚就不大看得清目标,这种病属于隐性疾病,别人不大容易理解。刚才排长同队长的争执给他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所以他在瞄准时内心紧张,导致击发时手指发生不该有的轻微颤抖。

第一发火箭弹像一颗偏离轨道的流星,在夜空里短暂地划出一道弧线,越过敌人房顶直接命中老百姓竹楼。红光一闪,脆弱的竹楼理所当然像新年的爆竹那样炸开来,并且燃起熊熊大火。第二发偏离目标更远,经过寨子落入江水里。敌人是正规军,营房下面有暗壕与工事相通,所以枪一响士兵就翻身下床,进入战斗状态。张和平把火箭筒一扔,蹲在地上大哭起来,游击队长简直被这个窝囊士兵气糊涂了,他一脚把火箭手踢个跟头,大声下令:“给我冲!谁要是怕死就先吃我的子弹!”

这一仗打得前所未有的糟糕。敌人躲在工事里,弹药充足,坚守待援。游击队偷袭不成只好改为强攻,如水的月光帮了敌人的大忙,进攻者简直没法隐蔽身体,一动敌人子弹就飞过来。敌人还在桥头开阔地上埋设了许多地雷,那都是些小巧和不易发现的塑料雷,专门杀伤步兵,于是地雷爆炸就像在月光下绽开的一束束美丽的死亡焰火,游击队进攻失利,第二排伤亡大半。

于小兵的胳膊负了轻伤,他眼看战友接二连三倒下,尸横遍野,哀嚎、惨叫和呻吟此起彼伏,内心好像被烈火炙烤一般疼痛。他明白,战斗根本没法取胜,惟一挽救的办法是,立刻撤退,保存实力,否则第二排就全完了。但是游击队长根本听不进,他挥舞手枪,眼睛喷火,强迫战士继续冲锋。

于小兵看见前面有个人影,刚刚直起腰来投手榴弹就被机枪打倒在地,那人看上去好像是张和平。他心一紧,喊了几声,那人不应,连忙爬过去一看,果然是张和平!他已经躺在血泊里,软绵绵的没有反应。

于小兵大恸,泪如泉涌,他惟恐哭声惊动了敌人,抓下军帽来塞进嘴里。他与张和平是一个大院长大的伙伴,一起参加红卫兵,后来又一道南下,投奔境外游击队。张的父母关在秦城监狱,他们根本无法知道他们的独生儿子已经死在战场上。可是这算什么战斗呢?就算消灭一班敌人,能换回这么多年轻战友的生命吗?炸掉这座桥,革命就成功了么?胜利就到来了么?他用拳头捶打自己脑袋,悲痛和愤怒像沸水一样在心中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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