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是支撑人们前进的惟一动力,没有退路,所以只能前进,这个简单道理成为一座照耀队伍的灯塔。马鹿塘的老人终于哽咽起来,他那张刀刻斧凿一般的面颊缩成一只风干的核桃,我看见那颗坚硬的烛泪被拉长了,缓慢而沉重地滴落下来,滚动在地板上发出叮当的脆响。
五十年前,在金三角野人山,这支军队被一片水雾蒸腾的沼泽地挡住去路。沼泽地看上去很平静,开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茂密的水草迎风摇曳。长官像平常一样,果断下令前进,但是他们不知道,大自然早已在这里布下死亡之阵,那些致命的敌人已经在山谷里等待了几万年!
貌似平静的丛林沼泽是一座魔鬼的浴池,水气氤氲之中暗藏杀机。由于亚热带气候高温高湿,植物快速腐烂,经过若干亿年堆积,沼泽地就变成一座水生动物盘踞的世界。无数微生物、软体动物、蜘蛛类、吸盘类、水蛭类、腔肠类、爬行类繁衍其间,生生不息发达兴旺。
沼泽表面呈铁锈色,锈水之中分布着厚厚的红色藻类,由于营养丰富,植物发育尤其繁茂,从细密的水草到一人高的野笋芭茅长得郁郁葱葱密不透风。虽是无风之晨,那些细长的叶片还是无缘无故在空气中摇曳,你以为自己发生错觉,树欲静而风不止,但是等你偶尔低头一看,这才蓦然一惊,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原来水草下面的锈水中游动着成群结队的水蛭(水蚂蟥),它们粗大如芭蕉,像水蛇那样兴奋地昂着头。而草茎叶片上则挤满密密麻麻饥饿难耐的旱蛭(旱蚂蟥),它们像雷达战车一样嗅觉格外敏感,一遇空气中有人或动物气味,立刻争先恐后地聚拢来,张开吸盘,只需数分钟即可将一匹马或者牛变成空壳。
丛林瘴气也是一怪。每逢大雨之前或者之后,便有灰色的浓雾在沼泽洼地上抱成团游荡。这种雾团似烟似雾,若隐若现,远看好像空气颤动,近看又似炊烟袅袅。奇怪的是这种雾团并不随气流[txt8小说下载网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om]飘动,而是像有听觉的动物,会循着人畜声音而来。一旦人畜被它笼罩,你才会发现哪里是什么烟雾,分明是亿万只细小难辨的毒蚊小咬纠结在一起,它们无孔不入地攻击你身体的一切裸露部位,将毒液病菌刺入你的皮肤,侵入血液,深入呼吸道和心脏器官。大凡遭遇瘴气的人畜,往往九死一生,所以连当地土著对瘴气也避之惟恐不及。
还有毒蜂、毒蜘蛛、毒蛇和巨蟒,它们都像神话故事《西游记》里的千年精怪,埋伏在外表平静如画的森林沼泽中,等候百年不遇的西天取经人经过。这就是蚂蟥谷,当地人叫“魔鬼谷”,一座大自然设下的死亡陷阱。
我无法确切描述当年这些身陷绝境的人群被迫向死亡宣战的壮烈场面。有这样一个细节,几个年轻士兵将衣裤脱下来举在头顶,跳下沼泽探路,才行出几十米,宁静湿润的空气中,连草茎也没有摇晃一下,那些人的面部就发生剧烈的变化。先是像中了暗箭一样发出惨叫,恐惧把他们的脸和身体一齐拧歪了,然后有人开始掉转身往回跑,但是没来得及跑上岸就跌倒在锈水里,鲜血立刻把水染得更红。
有人侥幸上岸,大家这才赫然看清,原来他们身体每个部位,包括眼球上鼻孔里都被毒虫厚厚地叮满了,像腐尸上生出的肉蛆。人们七手八脚替他们拉下身上的蚂蟥,有人粗略估计达数百条之多!
问题是他们无路可走,也无路可退,面对这片魔鬼山谷,长官被迫下达悲壮的冲锋命令。人们裹着厚厚的衣裤,赴汤蹈火一般扑下沼泽。前面的人挥舞燃烧的草捆开路,熊熊火焰在凝固的沼泽表面开辟一条短暂通道,后面队伍前仆后继,妇女孩子恐惧地骑在牲口背上,大火一过,那些凶猛的嗜血动物重又包围上来,重重叠叠地向人类进攻。
这是一场亘古未有的厮杀,不是人与人,而是人与自然,与沼泽,与魔鬼的搏斗。杀声四起,血流成河,数百米宽阔的沼泽地带,就像趟地雷阵,堵枪眼,冲破日本鬼子封锁线,不断有人和牲口陷进水里,耗尽体力倒下。有人不能自拔,也有人因为极度恐惧和神经崩溃拉响手榴弹自杀。
前面倒下的人用身体铺成道路,后来者踩着这条生命通道奔向彼岸,这是大自然上演了亿万年生死循环大戏中最为常见的一幕,就像非洲大草原角马迁徙,哪怕一再遭遇狮子、猎豹、鳄鱼和掠食者袭击,同伴垂死的惨叫哀鸣惊天动地,生者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跑,把生命轨迹一直朝着下一个太阳升起的未来延伸……
将近五十年后的一天,我在一位当地妇女带领下来到蚂蟥谷,如今这里已经有了伐木队的踪迹。妇女将发生在她爷爷时代的故事现场一一指点给我,我看见这是一片风光秀丽的天然牧场,山谷宁静,植被丰厚,沼泽平静而妩媚,烟云般的草丛中开满星星点点的小白花。一个掸族人在岸边放牧一群黄牛,牛们哞哞的叫声好像来自遥远的古代。
白骨沉入大地,死亡之路已经被岁月的芳草掩盖。我看到半个世纪前那支小队伍终于越过死亡的沼泽继续南进。团长李国辉回过头来,这个职业军人眼中饱含泪水,他慢慢举起手,向那些永远留在沼泽里的部下,那些勇敢的军人和不幸者敬了一个军礼。队伍远去了,一度沸腾不已的沼泽地终于复归平静,就像开水渐渐冷却,旋涡消失,锈水如铁。大自然还是那样宁静,波澜不兴,好像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只有一道金黄色的夕阳突然从山巅上斜斜地映照下来,把这片仙境般的魔沼涂抹得金光闪闪无比灿烂美丽……
我站在遥远的历史彼岸,向那些长眠在地下的同胞亡灵深深鞠了一躬。
4
队伍的足迹继续在无人区延伸。
第十二天,他们终于遇上救星,这是一个绝处逢生的喜讯,因为一座土人的石寨奇迹般出现在人们面前。天无绝人之路,山寨意味着人类、粮食、房屋和短暂休息,队伍里一半人都在害病,人们头上长满虱子,身上生着毒疮,许多人打摆子,拉痢疾,伤员伤口化脓感染,妇女孩子急需补充营养。
你想想,一间遮风避雨的石头房子,一口跳动红色火苗的火塘,一锅热气腾腾的大米饭(或者玉米粥红薯地瓜干均可),也许还能奢侈地宰杀一头猪或者牛什么的,再洗上一个热水澡,换上被火烤干的衣服,躺在屋子里不用担惊受怕,不用顾虑风暴雨露和野兽蚊虫袭击,伸展四肢痛痛快快地睡它三天三夜。天啦,你能想象这是什么样的幸福生活吗?那些伤口和病痛简直算不了什么,不用医治保证全好了!
因此山寨就像传说中上帝的城堡,在正午一轮金光四射的太阳映照下,在受尽磨难的人们眼睛里放射着幸福而诱人的宁静光辉。
老人的叙述急促起来,也许年代久远,也许触动什么心事,总之他的声音不大正常,紧张,压抑,喉咙咕隆作响,好像那些珠子一样的单词和句子都躲在喉咙里打转。我说:“祝贺你,你们得救了。”
他回答:“是的。”
我说:“主人并不欢迎你们?”
他沉默,没有回答。
我说:“你们怎么办?”
他过了很久,挤出几个字:“……杀光他们。”
我的心痛苦地蜷缩起来,我相信这是一个事实,土人部落当然不欢迎入侵者,他们所以在原始森林中生存并繁衍,就是因为他们远离文明社会,远离人类,在森林中他们是百兽之王,大自然是他们的朋友,而人类则是他们最大的天敌。土人吹响呜呜的号角,敲响节奏急促的木鼓,那是向敌人传达一种古老而强烈的宣战信号,寨子外面出现许多赤裸上身的人影,他们大叫大嚷地跑来跑去,跺着脚,将弩箭和长矛举过头顶恫吓敌人。
然而宣战和恫吓并不能阻止军队前进,这是一支濒临死亡的军队,所以他们必须以别人的死亡来换取自己的生存。据说本来李国辉下令对天开枪,把土人赶跑了事,他们需要山寨的粮食而不是屠杀。但是土人十分顽强,他们决心保卫家园死战不退。他们灵活地藏身于石壁、山洞、崖畔与草丛树林之中,像猴子一样跳跃攀援,从树上和崖畔嗖嗖地射出许多细小的弩箭,掷出锋利的长矛。弩箭不同于弓箭,只有几寸长,疾如闪电,那些箭头和矛尖都被雨林中一种俗称“箭毒木”的毒液浸泡过,就连野象也只消一时三刻便倒地毙命,因此中箭的士兵很快全身乌黑不能活命。
后面的结局没有悬念,这不是作战,是屠杀,是掌握先进武器的文明人类对于原始部落的野蛮掠夺。一个小时后,这场实力完全不对等的战斗宣告结束,土著部落被消灭,土人死伤无数,侥幸活着的逃进树林,山寨被占领,饥饿的军队得以补充和休息。这个雀巢鸠占的故事令我悲哀不已,社会文明的优势仅仅体现在对弱者的掠夺么?当我把这个意思告诉老人,他眼珠动了动,干巴巴地说:“我们怎么办?……饿死吗?”
我无言以对。
几天之后,当又一个傍晚即将来临,一缕金色夕阳穿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照耀着这支历尽艰辛的队伍时,前面有人突然惊叫起来。人们顺着落日的方向看去,在他们脚下,在远远的森林和大地边缘,一座湖泊般的平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哦,小孟捧!哦,坝子……人们欢呼雀跃,许多人哭了,眼泪像瀑布一样淌下来。远处的坝子是那样美好,村庄是那样温馨,弯弯的河流,平坦的道路,一块块翡翠般的庄稼和充满温情的房屋。为了到达目的地小孟捧,他们在噩梦般的大森林里整整挣扎了半个月!
但是没等人们喘过气来,尖兵班发出战斗警报,一支武装队伍正在飞快向他们接近。李国辉命令战斗,迫击炮卸下来,子弹上了膛。但是不一会儿前面发出了欢呼声,原来是前卫营张营长终于在小孟捧追上谭忠和二七八团。
5
李国辉多次对人感叹:谭忠是个好人,忠厚老实之人,没有谭忠合作,就没有金三角的后来。我认为李将军道出一个实情,即谭忠成全了李国辉。
查《黄埔将帅录》(广州出版社1998年版),谭忠生于1901年,军阶少将,广东兴宁人,广东西江讲武堂和南京中央军校高教班毕业。如果仅从资历看,算得上国民党一朝元老。他追随孙中山,早在北伐战争时期就当上连长,参加过“一·二八”淞沪抗战,1933年任第十九路军团长。问题在于,第十九路军后来公开反蒋,所以谭忠不仅没有升上去,反而到了知天命之年还是一个副团长。
本来他在第二七八团也不是说话算数的人,因为师长团长都在危难之际裹了见不得人的钱财开溜,把一个烂摊子扔给他,他是个正直军人,不肯苟且偷生,所以最后时刻带领队伍进了金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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