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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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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种种周折,我终于在金三角边境小城见到隐居多年的秦大力。

竹门嘎吱响了一下,一个男人探头向外张望,他的神色显得有些过敏。直到把我让进屋子,他还是很不放心地向后面看了一阵,这才仔细关上门。待他转过身来,我面前就站着这个名叫秦大力的原昆明老知青。

他的头上生着参差不齐的灰发,好像落下许多不干净的烟灰,这是时间给一代人留下的路标。当然他完全有理由年轻一些,比如染染发什么的,我知道他的实际年龄应当不超过五十岁,但是他看上去似乎更像一个家境破落的小贩。他的这座被称之为家的竹房相当简陋,铁皮顶、竹墙到处开裂,一望而知属于贫穷范围。因为屋子盖在河边,时值雨季涨水,我听见河水在屋子后面哗啦啦流过。秦太太是泰国人,按当地习惯向客人合十问候,沏了一壶茶之后就再也没有露面了。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你在清迈逃脱追杀之后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淡淡地说:“到处躲藏罢了。”

我说:“传闻你携带青龙帮的黑钱逃走,有这样的事吗?”

他苦笑一下说:“你看我活得这副模样,像洗黑钱的人吗?”

我认同他的说法。我说:“你现在怎么看待青龙帮的事?”

他回答:“团结就是力量。知青不靠自己靠谁?”

我说:“这么说,你认为选择暴力是一种必然?”

他答:“无所谓吧。”

我说:“现在世界上有三亿人吸毒,中国也有数目日益增多的毒品受害者,你们参与贩毒,搞黑社会那一套,你后悔吗?”

秦大力没有回答。我看见他俯下身来,小心地将一粒大烟泡从烟盒里挑出来,填在一支粗糙的缅甸雪茄头上,然后就目光专注地吸起来,屋子里很快充满鸦片独有的甜雾。他的面部表情变得很满足,很轻松,直到吸完雪茄,这个从前的昆明知青才望着墙上的裂缝回答:“其实后来我才明白,人有没有知识都一样,知识并不能拯救灵魂。”

我说:“那么曾焰,她成了金三角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作家,你怎么看?”

他闭着眼睛不回答。我又说:“还有焦昆,他写诗、教书,自食其力,可见得知识还是有用吧?”

他睁开眼睛,那种怪异表情把我吓一跳。他简直是狞笑着说:“你以为焦昆是天使吗?错了,我们都要下地狱的,谁也逃不掉。告诉你,刘黑子拉队伍下山,焦昆为了划清界限,保全自己,就出卖知青,向总部告了密……那些知青都是他害死的。”

我如雷贯耳,目瞪口呆!焦昆,这是我认识的胆小怕事又正直善良的老知青焦昆吗?他为什么要出卖知青?刘黑子临死前他还去看望和安慰他啊!可是转念一想,他不这样做又怎么办?他也许活不到今天,早就扔下土洞喂蛇蝎了,这不也是一种生存需要吗?我换个轻松话题说:“你出来该有三十年了吧,昆明变化很大,明年要开世博会,想回去看看吗?”

秦大力摇摇头。我问他:“你没有亲人?”

他抬起头来,没有说话。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卧室里挂着一张发黄的全家福老照片,那是两个戴红卫兵袖章的中国男孩与父母合影。秦大力急促地笑笑说:“三十年了,没有音讯,不知道还在不在?我想是不在了。”

我说:“至少兄弟还在吧,我可以想法寻找他并替你转告口信。”

他断然地谢绝我的好意,坚定地吐出一个否定词:“不!”

我当然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我的意见,哪怕是好意也不成。后来我告辞出门,那个替我辗转联络的朋友告诉我,秦大力至今是个没有国籍的难民,既不算中国侨民(需正式国籍证明),也不是泰国人缅甸人,所以他只能是个金三角黑人,在国境之间的空白地带生活,并且还时时受到二十多年前那场清迈黑帮火并的惊吓。

我心里突然很难过,就像丢失了重要的东西。也许这些偷越国境的老知青注定永远漂泊,永无归宿,他们的命运就像天空的流星。中国人常说:人生无处不青山。可是秦大力、焦昆他们的青山在哪里呢?

第二十九章 理想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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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焦昆偷越国境遭遇相似的是,我的另一位朋友曾焰也在同一年被关进另一座腊戌拘押所,忍受了半年非人的折磨。她是与另一位女知青天真地到金三角走亲戚,结果被缅甸警察抓起来,从此改变了命运。她的未婚夫杨林听说未婚妻失踪,毅然深入金三角寻找,其间几度生生死死,发生无数曲折的故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对流浪知青终于完成漫长的爱情马拉松赛跑,三年之后,他们殊途同归,在一个名叫做美斯乐的山区学校结合并当上中国孩子的汉语先生。

曾焰说,她和丈夫杨林在美斯乐兴华学校教了整整七年书,她教国文,杨林教数学和物理。那时候,兴华学校的老师几乎都是大陆知青,他们在这里度过人生中一段年轻和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1980年,杨林决定离开妻子和家庭,独自到数十公里外的满星叠大同学校去教书。我问曾焰:“杨林为什么要到满星叠去教书?难道他不知道那里形势更复杂,更危险?”

曾焰默然一会儿,我看得出她的表情有些沉重。她说:“当时美斯乐有许多关于我的谣言,人怕出名猪怕壮,你一旦出了名,谣言就如影随形紧跟着你。中国人在哪里都一样,擅长搬弄是非制造谣言,惟恐别人比你过得好。杨林是为谣言所伤才决定去满星叠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杨林也是被谣言杀死的。”

我承认我在美斯乐采访时,确实听到一些对曾焰名声不利的说法。许多人至今仍然津津乐道地向我重复当年的绯闻流言,描述那些似是而非的桃色故事,好像那些事情都是昨天才发生一样。我怀疑地质问他们,难道曾焰给美斯乐留下的仅仅就是这些回忆么?他们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曾焰靠我们美斯乐出名,她凭哪样该在台湾享福?

焦昆解释说:“美斯乐跟世界上所有唐人街一样,窝里斗是一种特色,如果大家都平庸就相安无事,如果谁不同一般就会遭到攻击非议,所谓‘出头椽子先烂’就是这个道理。”

在我认识杨林时他已经变成了照片。杨林下乡前为云南大学的家属子弟,父母均在云大执教,恰好我在云大读书任教达十多年,因此当我前往母校采访时,不乏认识和熟悉杨林的人向我讲述往事。在我的印象中,杨林是个聪明、开朗、热情和脾气倔强的男知青,深爱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对学生有责任感,属于那种广受学生爱戴的先生。被学生爱戴的前提是你必须加倍爱戴学生。杨林有一条腿瘸,那是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留下的残疾,当时按照政策可以照顾留城,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下了乡。曾焰深情地回忆说,杨林是为他们的爱情下乡的。几个月后,他又拖着一条瘸腿跨过国境寻找失踪的未婚妻,在往后的金三角岁月中历经漂泊艰辛。我为他们的经历感动。我私下认为他们是一对爱情鸟,他们为爱情活着或者死亡。

然而,妻子曾焰开始出名了。

曾焰说,她从七十年代初开始悄悄写作,1976年在台湾《联合报》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七彩玉》,此后又有以知青漂泊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风雨尘沙》等陆续问世。她的作品视角独特,基本上以金三角和大陆知青为题材,在台湾和东南亚华人中产生广泛影响。

我问她:“当时你还是个流浪知青,居无定所,也没有受过很好的文化教育。你那么年轻,怎么就想到写小说?动力是什么?想当作家,想出名吗?”

她回答:“也许这就是命运吧。越是漂泊,越是孤独,越是思乡,就越有一种倾诉的冲动。比如写信,一写就没个完,跟人聊天,越聊心中被触发的东西越多,就越想写作。渐渐这种冲动和愿望就在心里扎下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当时我们刚刚在美斯乐安定下来,住一间简陋的草棚,没有家具,只有一张床,一张竹饭桌。杨林在饭桌上批改学生作业,我就伏在床沿上写小说。如果说动力,恐怕就是这种倾诉的冲动和愿望,如果想出名,想当作家,名利双收,当时在金三角那样地方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说:“你第一部小说写了几年?”

曾焰答:“前后写写改改,大概五年多时间吧。我把它寄给台湾《联合报》,没想到顺利地发表了,准确说是连载,一下子在东南亚华人中引起很大反响。我没有想到一个作家居然就这样诞生了,是在草棚里写作的作家。”

我说:“你得了多少稿费?”

曾焰偏着头算了算,回答说:“扣除税后大约有六万泰铢(币)吧,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我们教师的月工资才四百铢,所以在当地引起轰动,引起后来一些人嫉恨,恐怕经济收入是个重要原因。”

我说:“你们怎么使用这笔钱?”

曾焰对往事很伤感。她摇摇头说:“你知道,杨林虽然腿有残疾,但他是个生命力旺盛和有冒险精神的人,我们用这笔稿费买了一辆越野吉普车,正宗美国货,虽然当时美斯乐的土路难行,杨林还是把车开来开去,其乐无穷。后来他把别人的一辆新车撞坏了,就卖了自己的车赔别人。”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曾焰成为众矢之的。女人,作家,巨款,汽车,这一切炫目的名利在一个贫困和荒凉的山区,在一个以军人为中心的男权社会,以及没有文化但是并不缺少欲望的汉人难民部落都是不可原谅,或者说不可饶恕的罪过。换种说法,女人出名必将成为是非和流言的靶子,这就是本世纪阮玲玉们的悲剧在中国层出不穷的原因所在。

我对曾焰的评价是,聪慧,文静,执著和有悟性。她在那样艰苦原始的地方伏床写作,一盏小油灯,孤军奋战,谁关心过她的艰辛求索?谁看到她夜以继日年复一年为写作付出的心血劳动?谁曾想到她在写作之余仍要做教师和母亲?如果她不成功,我想人们一定会宽容她,赞美她,他们会说,看她多可怜啊,付出那么大的努力,还是摔得头破血流。所以她是一个好女人。宽容和同情弱者是我们人类的共同美德,也是我们中国人最优秀的民族性中的一部分。问题是曾焰不幸成功了,在外面出了名,有了巨款和汽车,所以她受到种种愤怒的中伤都是必然的,或者说必要的,不然你怎么让别人心理平衡呢?这时候有没有桃色绯闻男女私情都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决不肯饶恕她,谁叫曾焰不肯与大家一样共享平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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