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她的幸福家庭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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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焰说,她头天做了一个梦,先是家里客厅倒塌,接着一架飞机冒着黑烟从天上掉下来。她想不明白客厅为什么突然垮掉,而那架飞机又为什么不好好地在天上飞,非要栽下地来?可是还没有等她想明白,却看见丈夫杨林驾着一辆马车得得地从山坡上冲下来。杨林酷爱运动,可是平时并没有见他赶过马车呀?正惊讶间,马车从她身边冲过去,她大叫杨林你等等我,没想到丈夫一回头,却是个可怕的骷髅……
她大叫一声,惊醒来心怦怦直跳,吓出一身冷汗。
一位姓郑的昆明籍女教师也有不祥之感,她说自己在满星叠河边洗衣服,看见傍晚山谷里阴风惨惨,一片黑雾翻滚而来,吓得她赶快躲回屋子里去。后来她认为这是一种天象,一种血光之灾的预兆,关键在于,当时并没有人读懂天地玄机。郑老师现已退休,在金三角小城美塞(又称夜柿)安度晚年。
公元1982年1月21日,太阳刚刚从东边山上生机勃勃地露出脸来,这是金三角山区一个草木湿润和鸟语花香的清晨。学生照例集中在操场上进行集体训导,然后依次进教室上课,而曾焰则坐在自家门口批改作业,她看见自己五岁的小女儿绮绮在草地上玩耍。
这天满星叠有件重要事情,那就是掸邦联合革命军总参谋长张苏泉过生日。张苏泉生于1927年,时年五十五岁,民间称“小花甲”。但是张苏泉没有张扬,也不大肆操办,只是按照中国人习惯,请亲朋好友和老部下老战友聚一聚,摆几桌酒菜,热闹一番,凑个人气,据说坤沙将亲自为参谋长贺寿。
一切同平常没有两样,空气清新,山林葱绿,太阳热烈耀眼,眼看离中国人的狗年春节还有三天,而金三角的旱季植物罂粟已经进入开花季节,距离收割大烟不到半个月了。满星叠有了来来往往的人群,校门口一队士兵出操归来,军营里响起开早饭的号声。这时候丈夫杨林从屋里匆匆走出来,边发动摩托车边对妻子说,他要去山下清莱府接回正在基督教会学校念书的大女儿阿馨。曾焰朝丈夫点头,然后低头看表,七点五十五分,差五分钟到八点,后来这个时刻就像烙印一样终生铭刻在曾焰的大脑里。杨林腿不方便,却是个一流车手,这辆心爱的日本摩托车几乎成为他的第三条腿,不论到几百米外的学校还是上街他都要开车去。妻子曾焰仰起脸来,目送摩托车上的丈夫越来越远,很快就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山坡上一团淡淡灰雾中。
曾焰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她与丈夫的最后一别。
命运是个魔鬼,曾焰说,丈夫跨上摩托,还朝她扬扬手,对她说看好小女儿绮绮,这张熟悉的脸庞、表情和手势就像一帧放大的相片,永久定格在妻子的记忆中。1982年元月21日早上七点五十五分,丈夫杨林就这样对命运毫无察觉地走了,一去不返,踏上人生不归路。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也就是八点半左右,曾焰又看看表,学生训导已经结束,教室里已经开始上课,而丈夫杨林正骑着摩托车行进在去清莱的崎岖山路上。她当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其实这时的杨林已经发现山外的异常情况,知道战争即将降临,所以正从外面拼命往学校方向赶回来。
曾焰说:“事后得知,杨林完全可以径直下山去,不管学校的事,或者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那样他就什么危险也没有,像所有劫后余生的人一样,至今仍然健康而快乐地活着,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但是他没有选择躲起来保全自己,而是当即掉转车头赶回学校。”
学校一成不变的节奏是上课,大山深处的满星叠像世界上所有的偏僻山村一样,贫穷而忙碌,村民周而复始地开始一天的单调生活,曾焰在自家门口批改作业,他们五岁的小女儿绮绮正在逮一只青色的小蚂蚱,而那个名字叫做杨林的男知青正在山道上疯狂地驾驶一辆摩托车飞奔而来。这是个历史留给我们的全景式画面。我们看到,占据这个画面的中心位置,也就是太阳升起的东方天空,一队武装直升飞机隆隆地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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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
宁静的空气中响起雷声,或者说很像晴空中滚过一串闷雷,连续不断的巨大轰鸣将满星叠居民惊呆了。他们举头张望,看见明净如水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湛蓝的天庭柔和深远,一群受惊的鸟儿从树林中蹿起来,惊慌地躲向蓝天深处。一轮太阳刚刚从山巅升起,在红日照耀和万道金光的巨大背景下,一队传说中能驮起大山的黑色巨鸟排出整齐队形,杀气腾腾地出现在满星叠上空。
整个满星叠都被这个史无前例的壮观景象震慑了,许多人从来没有见过武装直升飞机,当地所有人的见识加在一起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直升飞机。学校师生纷纷从教室里跑出来,呆头呆脑向空中观看,跟和平时期我们观看飞行表演一样。当然直升飞机决不是来进行和平表演的,他们是来打仗,来进行殊死战斗的。飞机上的各种火箭、炸弹和机枪早已对准毒品王国满星叠,飞行员得到命令,坚决清除这个危害国家利益和世界人民安全的毒瘤。军人为正义而战,为消灭毒品而战,这是一场神圣的战争,谁不拥护把毒品这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从我们这个蓝色星球上清除干净呢?
几乎同一时刻,大地也像地震一样颤抖起来,数十辆轧轧行进的装甲车和坦克,以及大批戴钢盔的黑色士兵出现在满星叠四周山头上。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是一场由国际社会和政府联合发起对金三角坤沙贩毒集团进行一次最大规模的、具有决定意义的围剿。战斗精心安排在张苏泉过生日之际,为的是将大毒枭一网打尽。
枪炮声猛烈响起来,透明的空气立刻像玻璃那样破碎了,到处都是像蚂蚁一样惊慌逃命的人群。直升机率先开火,向满星叠发射火箭,学校操场是个显眼目标,因此那些暴露的师生成了打击对象。炸弹爆炸的热浪令人窒息,到处硝烟弥漫,机枪哒哒,密集的子弹像无数毒蜂,疯狂追逐惊慌逃命的人群,把他们打得血肉横飞,无情地抛进死亡旋涡里。
很快村子里有了坦克和装甲车令人心悸的钢铁碾压声、各种爆炸声射击声震耳欲聋。曾焰紧紧抱住小女儿绮绮,像老母鸡护住鸡雏,头伏在地上,身体像暴风中的落叶一样簌簌发抖。至少几天以后她才知道,就在这个危急时刻,炮弹和炸弹像雨点一般落下来的时候,她最亲爱的丈夫,那个一条腿微微有些瘸有些不方便的昆明知青杨林,用一种惊天动地的壮烈方式与这个世界进行了最后的诀别。
张苏泉的生日酒席当然没能吃得成,坤沙和他的队伍迅速放弃满星叠,钻进山沟撤走了。政府军大规模的清剿一直持续了三天,基本上把满星叠变成了一座无人区。曾焰和一群难民乘隙躲进山,后来步行到了山外佧佤寨避难。她虽然一直悬心丈夫安全,但是她以为杨林下山去接大女儿,所以她想杨林是安全的,大女儿也是安全的,剩下的问题是她必须保护好小女儿,等待战争过后一家人团聚。战争好比台风,个人的小船只好听天由命。那三天好像挨过漫长的三年,女知青曾焰在无望的黑暗中煎熬,就像小船在茫茫风暴中漂流。曾焰说,当时她并不十分悲观,相信战争很快过去,一家人必将破镜重圆。
风暴终于平息。军队宣布战争结束,平民被允许重返满星叠。这时候心急如焚的曾焰走在路上,她到处打听杨林,相信丈夫和大女儿同样正在满世界寻找她们。在距离满星叠还有几里远的一个叫做回棚的山寨,她终于听到有关丈夫的确切消息,这是一个噩耗,一个晴空霹雳!有人告诉她,杨林死了,是在学校里被炸死的。
曾焰当即昏死过去。她的世界破碎了。
过了很久,她才断断续续听完这个壮烈的故事。战争开始不久,杨林驾驶摩托车冲回学校,当时校园一片狼藉,直升飞机正在开火,这个平时瘸着一条腿戴眼镜的男教师没有顾自逃命,他本来完全可以保全自己,因为他有摩托车,有体力,地形熟悉,头脑灵活,但是他没有选择逃跑。他转身冲进硝烟弥漫的教学楼,冲上楼顶,将一面蓝色的校旗拔下来朝直升飞机用力挥舞。校旗飞扬,风把他浓密的黑发刮得飞张起来,子弹嗖嗖地掠过耳边,但是他丝毫没有畏惧。后来我在金三角采访时,许多活着的人向我证实,他们亲眼目睹这个惊心动魄的壮烈场面。1982年1月21日上午,身体单薄的昆明男知青杨林高高地站在满星叠大同学校楼顶上,他勇敢地挥舞校旗,并且声嘶力竭地呼喊一些什么。这些由昆明方言组成的句子排列成一道脆弱的屏障,就像不结实的人体,它们很快被子弹击碎,落到地上的尘埃里。据说杨林向飞机示威的主要口号如下:“滚开!……这里是学校!……不许开枪!……混蛋!”等等。
一枚火箭弹在楼顶爆炸开来,杨林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就像当今盛行蹦极跳,人被一根弹簧绳子拉向高处,然后舒展地优美地飞下去。然而杨林没有飞起来,他像只中弹的小鸟,或者像块破砖头一样重重跌落在地面上,鲜血飞溅起来,大地增添一朵盛开的向日葵花。男知青胸腔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似乎在惋惜什么,又似乎很满足,然后他把头一歪,脸庞深深埋进大地,亲吻这片遭受不幸和苦难重重的金三角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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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曾焰对我说,她要控告联合国,向联合国索赔。我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向联合国控告与控告联合国是意义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曾焰肯定地说,是控告联合国!因为联合国禁毒组织误杀了杨林,而杨林只是一个无辜的平民,一个手无寸铁的和平教师!他没有武器,与毒品无关,是为保护学校才被军队杀死的。
我表示支持曾焰的正义要求,但是我的态度仅仅出于对朋友的道义支持和情感倾向。我私下里却认为,曾焰的控告不会成功,即使她是个坚强和有韧性的女性,也没有可能创造奇迹。
因为从联合国方面讲,他们会找出更大更充足的理由。他们会说,出动军队扫毒并没有错呀,满星叠难道不是金三角大毒枭坤沙总部所在地吗?打击毒枭和扫毒禁毒难道不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吗?而那些政府军官兵、美军官兵更没有责任,因为他们是奉命向世界上最大的毒品王国开战,这是一场正义之战,神圣之战,是铲除毒品和保卫千千万万人类家庭免受毒品侵害而进行的一场正义与邪恶的殊死较量。他们向满星叠开枪射击,发射火箭,这都没有错,因为这是战争,你不能苛求军人在战场上先区分出好人坏人、毒贩还是平民然后再开火。战争就是你死我活,战场上只有胜负而没有对错之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许多军人也就是人民的优秀儿女都在禁毒扫毒战争中献出自己的宝贵生命,包括那个在大谷地阵亡的美军上校,他们难道有什么错吗?他们不是最可爱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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