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山上传来一个噩耗,徐师长不幸中弹阵亡。段希文脸色铁青,他咬咬牙对雷雨田说:“参谋长,只好请你上去督阵……把枪炮敲紧些,咬住他们,要保存实力,千万不要再增加人员伤亡。”
5
距离那场血腥战争将近二十年以后一个雨季的下午,我与钱大宇一同穿过昌孔县城,汽车朝着东北方向的湄公河疾驶而去。
大龙山脉郁郁葱葱,坡陡谷深,林木茂密。公路在山谷中盘旋,浓浓的雾团像潮水时而填满深谷,时而淹没公路,这是个危险的时刻,大雾遮挡视线,我们等于在黑暗中穿行,司机小董打开防雾灯,车开得很慢,很小心。等到爬上一座高坡,天空突然敞亮起来,雾团踩在脚下,头顶一轮金灿灿的太阳照耀着树林和大地。我看见对面山坡上露出一些高高低低的竹楼尖顶,知道那是座山寨,汽车再往前开,公路上出现一群打赤脚的山民妇女,她们背着竹背篓,穿着鲜艳的山民服装,胸前挂着许多银佩饰,脖子上戴着大大小小的银项圈,让人感到很累赘。看见汽车过来,她们都停下脚来行注目礼。我说:“这是苗人吧,因为我在国内贵州见过,比较相近。”钱大宇回答:“是的,这就是著名的帕孟山战场,那时候还没有修公路。”
我有些紧张,说:“现在怎么样?还有游击队或者反政府武装活动吗?”
钱大宇看看我说:“你放心,那是政治对抗和意识形态时代的老皇历,现在山里值得担忧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贩毒制毒。”
汽车翻过山垭口,一条亮晶晶的大河仿佛从天而降,神话一样横在我们眼前,这就是举世闻名的湄公河,不久前我曾经沿着它的上游到江口采访。钱大宇说,主峰战斗打响前,一支精悍的汉人突击队在夜幕掩护下悄悄地开出昌孔县城,朝战场相反方向开去。他们连夜疾行,迂回至湄公河上游,然后分乘几只竹排顺流而下,神不知鬼不觉在帕当峰背后弃筏登岸。突击队员都是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老兵,装备精良,配有美式自动步枪、冲锋枪、手雷、火焰喷射器、小型步话机等等。突击队指挥官就是钱运周,副队长为团长米增田。
我说:“你父亲担当重任,他对地形熟悉吗?”
钱大宇表情严峻,他说:“父亲身为前国民党残军情报部长,从前常常深入苗山,与苗王和土司头人均有交往,共同对付政府军,一同做走私生意,总之是一条战壕的战友。如今战友反目,苗人打出反政府旗号,汉人奉国王之命讨伐,战场上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实在身不由己啊!”
我大叫起来。我说:“你读过《水浒传》吗?宋江招安,然后就去征讨从前同为起义军的田虎、王庆和方腊,打得几败俱伤,最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几乎没有人落得好下场。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宋江们的悲剧难道要由你父亲来重演?”
钱大宇没有回答,我看得出他心情沉重。汽车来到江边一处缓坡停下来,我跟着钱大宇下车,司机小董看守汽车,我们沿着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拐进山箐。这是一条完全可以称得上秘密小路的崎岖山道,因为不常有人走动,所以灌木藤蔓挡道,边走边要拨开草丛找路。不到四五十分钟,我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看山谷越来越深,蚊虫成群飞舞,空气中散布着阴冷潮湿的草木腐烂气息,四周没有人影,心里不禁有些发虚。再往前走天知道还有多远?会不会迷路?要知道这是金三角,深山里很不安全,湄公河两岸有贩毒分子活动。我说:“喂,你这是要上哪里去?还要走多久啊?”钱大宇不理睬我,他好像跟谁生闷气,埋着头一个劲往前钻,我叫苦不迭,只好像头跌跌撞撞的大笨熊勉强跟在后面。
突然他停住脚,我没有防备,一头撞在他身上。我听见他低声说:“好了,就是这个地方!”
我说:“什么好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仰起脸来说:“我父亲带领突击队,就是从这里攀上主峰的。”
我抬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天!我只顾埋头赶路,原来我们已经站在一座千仞绝壁面前。抬头往上看,刀劈般的青黑色悬崖高耸入云,我们两个人简直是两只渺小的蚂蚁。一阵冷风吹过,我战战兢兢,汗湿的衣服冰凉地贴在后背上。这是一堵天然高墙,是上帝之手制造的大自然的杰作,就像著名的世界屋脊,那是人类脚步的禁区。悬崖不知有几多高,不知有几多险,总之它的庐山真面目被雾岚和云团所笼罩,让人感到心惊胆战凶险莫测。我想自己应该向国际攀岩运动组织报告这个绝佳的地点,当然一定要事先打下许多牢固的钢钉,备好安全带,制定周严的安全措施,做到万无一失才能进行比赛。诗人云“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问题是怎样才能乱云飞渡到达无限风光的境界而不至于摔成肉饼?诗人固然可以凭借丰富的想象力,用文学语言去飞渡,军人用什么?用梯子?天底下哪有这么长的梯子?
我绝望地仰望绝壁,倒吸冷气说:“恐怕……出动直升飞机吧?”
钱大宇横我一眼说:“什么鸟飞机,还不惊动敌人!……悄悄爬上去,用手和脚!”
我不服气,说:“你试试看,人要是摔下来,还不变成罐头牛排?”
他自言自语说:“是啊,攀岩运动失败了还可以再来,战场上人人都是最后一次。那年我父亲带领一百人的突击队,就是从这堵绝壁攀上去,打了对方一个冷不防,活捉敌人司令和政委。但是他们为此付出惨重代价,有将近一半人不是死在战场上和敌人枪口下,而是从绝壁上滚落下来,尸骨无存,永远消失在黑暗的深渊里……”
我感到头皮发麻,惊心动魄。我能想象二十年前那个月黑风高之夜,山林一片死寂,偶有被惊起的飞鸟发出惊慌的叫声,拍着翅膀划破夜空的寂静飞走了。一队穿黑衣服的人影胼手胝足,像一只只顽强的大蜥蜴紧贴在陡峭的悬崖上。死神的翅膀在空气中振动,魔鬼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地狱的邪恶和腐朽气息弥漫在人们的心中,这就是说,你与魔鬼摔跤,只有胜负,没有平局。队伍中不时有人发出凄厉绝望的惨叫,他们不幸因为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手指酸软,一脚蹬空,或者手没有抓牢,或者脚下一块石头松动,树根藤葛因不堪重负而断裂,而连根拔起,魔鬼的利爪就像猎鹰攫住兔子,把他们带往另一个世界。谁见过人类飞翔?那是鸟类的自由,可是这些不屈的军人以生命为代价作了悬崖之上的最后一次死亡飞翔!他们沉重的身体在云端里盘旋,翻滚,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星星和月亮,但是稀薄的气流承受不住他们的躯体,地球万有引力像磁石吸附铁屑,没有物体能够抗拒这种来自大地母亲的强大吸引,于是他们只好一直跌落下来,他们的灵魂就在无声无息的坠落中,像尘埃一样飘散在茫茫暗夜深处……
我感到自己心在哭泣。我喃喃说:“难道没有别的路径?”
钱大宇庄严回答:“是的,这是惟一没有防卫的方向。正因为没有路,没有可能,他们才取得胜利。”
我们离开的时候,钱大宇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玉佛像,他把它举向头顶,连续三次在额头、嘴唇和胸口触碰,之后才把它恭恭敬敬地摆在岩石上。这是当地人的一种祷告仪式,用以寄托哀思和追怀亡灵。
我也面向那座巨大而且不可逾越的千仞绝壁,深深地和无比虔诚地三鞠躬。
6
队伍凯旋班师,金三角一片嚎啕之声。
出征五百男儿,个个生龙活虎能征善战,转眼间灰飞烟灭,只有半数人活着归来,其中不少人被担架抬回来,变成短胳膊少腿或者高低不齐的伤兵。另一半人则变成冰凉的骨灰,有人甚至连骨灰也没有,只好在盒子中装一点战场泥土代替。
悲痛的哭声像潮水淹没了金三角。
钱大宇说,那段日子,举凡金三角汉人难民村,家家办丧事,户户门前挂出召唤死者亡灵的招魂幡,披麻戴孝的孤儿寡妇比比皆是,凄惨的哀嚎和啼哭此起彼伏,昼夜不息。人们渴望生存,但是生存竟要以如此沉重的代价来换取!
钱大宇父亲钱运周跟随段希文、雷雨田来到阵亡的徐师长家。
名为国民党残军师长,在当时那种艰苦环境,条件也跟士兵差不多,惟一特权是配有勤务兵。刚刚成为寡妇的师长遗孀按照中国习俗全身披麻戴孝,三个孩子,最大男孩子才十三岁,见了长官就哭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搞得大家唉声叹气,陪着掉下许多眼泪。按规定,阵亡将士除少量抚恤金,特殊政策就是吸收满年龄的男孩子当兵,这样可以为家里挣得一份薪饷。徐师长儿子才十三岁,不够当兵年龄,段将军的意思,提前让他进部队,相当于开个后门,跟大陆后来的“顶替政策”差不多,子承父业,在总部当个小勤务,挣份薪饷。
不料师长遗孀恶狠狠地拒绝了将军好意。
“我再不让儿子去当兵!”眼睛红肿的妇人像发现老鹰的母鸡紧紧护住三只小鸡,她大声嚷道:“……你们滚开!我们一家要死就死在一起,不在外面死得不明不白!”
不管人们如何劝说,寡妇就是不允,长官只好悻悻地离开。段希文苦笑道:“要是政府不能兑现和平诺言,我们都是历史罪人了。”
雷雨田慨叹:“如今我们这支队伍,老的老,小的小,再也不能像正规军那样去应征打仗了。”
钱运周说:“是啊,到头来只怕会把我们自己彻底搞垮。”
段希文表情异常坚决,他说:“马上给曼谷发报,催他们派特使来,公开对阵亡将士进行抚恤,兑现和平协议。”
当天夜里,更加不幸的灾难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席卷美斯乐,将所有茅屋草房和宿营地夷为焦土。因为是旱季,风高物燥,大火连烧几天几夜才熄灭。关于失火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是烧纸钱点燃草屋,有说香蜡火炷不慎烧着枯草,有说故意纵火,也有说天火,因为大火破坏了现场,到处一片狼藉,所以始终没有定论。
火灾对于灾难中的难民来说无异雪上加霜,把他们艰难的生活推向更加绝望的深渊。他们流离失所,刚刚经历战争,失去亲人,悲痛还像大山一样压在他们心头,接着又失去了家园和遮风蔽雨的小窝,命运对于他们是不是太残酷了?人们流干眼泪,默默坐在废墟上,这时候刚刚抵达的政府特使,未来的政府总理差猜将军一行出现了。
差猜大人亲自视察火灾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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