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段希文垂垂老矣。
如果说这个庞大的汉人部落还可继续被称作军队的话,仅仅因为他们还保留着军队的建制,或者从习惯上讲,他们当然更乐意别人把他们看做一支军队。从1950年兵败大陆,此后两次大撤台,结束孟萨时代和江口时代,蜗居美斯乐,金三角风风雨雨三十年,这些汉人官兵已经彻底改变模样。从前二十岁的年轻士兵,此时已经年过半百,结婚生子,儿女成行,第三、五两军,真正能拿起枪打仗的不过数千人,而老人、家属和孩子则已经超过十数万之众。他们不能再东征西讨到处打仗,不能转移,不能长途行军,就像一头注定要变成化石的史前恐龙,不能上天,不能腾云驾雾,只好在地上同蛇和蚯蚓一道慢慢爬行。这是一种时间的演变,一种物种的蜕变,一种自然规律。军队是机器,难民是社会,由军队而难民,就像万物最终都要归于泥土,渐渐完成由特殊人群向普通人群的本质回归。
1968年,台湾国民党眼看这支失控的难民军队一天天改变模样,鞭长莫及,就像古埃及狮身人面像,脸是国民党,身体却不知演变为何物,所以痛下决心,未来的总统蒋经国不远万里,亲自长途跋涉来到美斯乐,向官兵宣布蒋介石最后决定:断绝关系,归顺泰国。
台湾国民党忍痛放弃第三、五军,而泰国政府则对这支汉人军队的忠诚程度心存疑虑,抱来的儿子养不家,何况这个儿子是头狼崽,野性难驯,闹不好跟你一翻脸,成了引狼入室,谁奈他何?所以归顺谈判一直艰难地进行了十多年,就像打太极拳,你一招我一式,断断续续,好好坏坏,其中还翻过脸,发生过冲突,双方始终没能达成最后协议。
我问雷雨田,双方分歧的焦点在哪里?雷雨田没有正面回答,他说:“归顺不是投降,投降没有权力讨价还价,而归顺就要有些合法权利。我们交出武器就连当地山民都不如,因为我们在金三角,是外来人,是难民。在金三角,没有枪杆子就等于绵羊,谁来保卫你的利益呢?”
我明白了,这个思路其实同“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如出一辙,枪杆子即生存权。但是泰国政府对一支不肯交出武器的外来军队能放心么?你不缴枪,政府如何向议会和本国民众交代呢?所以最后谈判总是集中在武器等几个关键问题上停滞不前。
段希文时年六十八岁,患有心脏病,因为常年吸食鸦片,身体明显衰老和精神不济,但是他的头脑却十分清醒。虽然政府军在几百里以外的帕孟山打仗,隆隆的炮声被重重大山阻隔,这位总指挥还是每天密切注视着战况的进展。有一次钱运周看他脸色沉重,就问总指挥何以如此悬心,又不是咱们军队打仗?他叹一口气,忧心忡忡地回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担心受连累啊!”
我佩服地想,如果不是兵荒马乱,段希文也许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因为他常常有惊人的直觉和判断。不久他的预感果然被证实,一位政府特使星夜兼程赶到美斯乐,宣布至高无上的泰国拉玛九世国王陛下召见汉军将领。
国王召见显然是个重大的事件,表明一个决定命运的重要时刻来临。将领个个都很紧张,因为不论这种召见将给汉人军队带来什么后果,不论是机会、灾难还是福祉,他们都无法抗拒,因为这是国王陛下至高无上的意志。
几天以后,拉玛九世国王陛下在曼谷皇宫亲切会见了段希文、李文焕、雷雨田诸人,这种破格礼遇使得前国民党将领心跳如鼓又满腹疑惑。国王陛下是位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他出生在美国,年轻时候留学欧洲,先学理科,又习音乐,兴趣广泛见多识广,所以同客人谈话内容十分广泛。好在听众明白,国王召见的重大意义不在于内容,而在于这种形式所体现的规格及意义。宫廷大臣附在国王耳边低语几句,国王恍然大悟,问他们道:“听说你们早有归顺之意,可是真的?”
众人诚惶诚恐,山呼万岁,恨不得将赤胆忠心掏出来表白一番。于是国王满意地说:“那好,朕现在宣布,御赐你们为泰王国国民。卿等要努力效忠国家,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番苦心。”
晋见结束,众人诺诺,伏身而退。出了皇宫,大轿车把一行人载到总理府,政府总理兼国防部长兼武装部队最高总司令江萨·差玛南陆军上将亲自接见他们,归顺谈判立刻启动了最后的程序。总理开门见山对他们说:“国王陛下亲自接见你们,这是最高的荣誉,你们已经是御赐国民,国民要全心全意效忠国家和国王。现在国家安全受到威胁,叛乱分子发动战争,国王需要你们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如果谁违抗国王命令,谁将被视为这个国家不可饶恕的叛逆和罪人。”
至此,他们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一个高贵而精心的圈套,汉人将领已经转变国籍,成了御赐国民,宣誓效忠国王,现在国王下圣旨,他们能不率领汉军上前线打仗么?野马套上笼头,你能不服从主人的命令么?
经过一轮最后的艰苦谈判和讨价还价,将领与政府达成协议如下:汉人军队暂时更名为泰北人民武装自卫队,政府发给经费,补充武器弹药装备,一旦剿匪任务完成,国王即对全体官兵实行大赦。自卫队建制不变,保留武器,汉人官兵及家属就地加入泰国国籍。等等。
这是一场生死赌博,前国民党残军别无选择地被绑上了政府的战车。
4
帕当峰高耸入云。
如果有机会从天空鸟瞰,我们就能看见美丽的帕当峰像一位深锁在中世纪城堡中的公主,而这座郁郁葱葱的巨大城堡就是坐落在金三角腹地大龙山脉北麓的帕孟山。闪亮的湄公河像一匹华丽的绸缎,从极远的大山深处曲曲弯弯一直铺陈到城堡脚下,而终日不散的云雾像大海潮汐,在山谷和树林间涨落不息。晴好天气,激情四溢的太阳像一位红脸诗人,将火热的诗情从天空纷纷洒落下来,这时候帕当峰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从云遮雾罩中现出神秘的身姿来,公主胸披华丽的白纱巾,领着众仙女从城堡飘逸而出,一群群在山林和溪谷间嬉戏追逐……
然而战争无情地破坏了这幅大自然美景。硝烟四起,火光冲天,飞机从天空呼啸俯冲,炮弹地雷的爆炸腾起无数肮脏的黑色烟柱。政府军年年进攻游击队,把无数吨炮弹炸弹倾泻在帕当峰山头上,游击队顽强反击,令政府军寸步不前。
公元1979年旱季,一支汉人援军奉命抵达前线。
被称作援军的这支队伍只有五百人,指挥官是个矮个子老人,他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岁,头发胡子白成一团,老态龙钟的样子。他麾下都是些胡子兵,扛着各式长长短短的武器,年纪从二十岁到五十岁都有,给人感觉像一群临时召集的乌合之众。他们抵达山下昌孔县城的时候,不仅没有按照军事要求严格保密,偃旗息鼓悄悄通过,而是休息三天,开了许多誓师会、慰问会、决心会、联欢会之类的活动,搞得四海翻腾沸沸扬扬,好像生怕山上的游击队不知道一样。
泰军指挥官莫中将皱起眉头。莫中将指挥的黑虎师是政府军精锐,精锐打不下帕当峰,不是因为战斗力不强,武器不精良,而是因为敌人太狡猾,地形太复杂,对进攻者太不利。眼下这支破破烂烂的汉人队伍哪里像援军,倒像来给他们增添麻烦。当然他不是不知道,这支队伍就是从前威风八面的国民党汉军,白胡子指挥官就是大名鼎鼎的段希文将军,可是眼见为实,廉颇老矣,英雄好汉都成历史,好汉不提当年勇,病树前头万木春,你就是把拿破仑从坟墓里拉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许多年后雷雨田对我说:“莫将军当场提议,举行射击比赛,双方各出多名射手打靶。比赛结果,汉人援军大失水准,无论步枪、冲锋枪还是机关枪都输给黑虎师,有的射手居然连连脱靶,看得旁观者个个心灰意冷。”
我问雷雨田:“你们就不能派几个好射手上场吗?”
雷叹道:“久不打仗,再精良的技术也会荒废。毕竟年纪不饶人,兵老了,第二三代尚小,没有打仗经验,尚需时日磨炼,这就是我们的现实啊。”
段希文下令组成敢死队,委派一位徐师长担任前线指挥,要求他们在三天内必须强攻至半山腰。政府军炮火轰击,飞机出动投弹,燃烧弹杀伤弹往下倾泻,总之声势浩大,场面热闹。黑虎师尾随跟进,担任支援和扩大战果的任务。
莫将军在一旁险些没有笑出声来,他开始怀疑面前这个汉人老头的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因为这支援军一出现就像戏剧开场一样大张旗鼓,山上的游击队肯定已经获得情报,对此早有准备无疑。在地形复杂的山地丛林,大炮飞机基本上没有多少作用,就算把敌人耳朵震聋了,你也没法把整座大山炸平呀。继而将军又有些愤愤然,这个糟老头,哪里配当什么指挥官?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儿戏!让黑虎师跟在后面干什么,给你们汉人收尸啊?不管莫将军内心如何不满,国防部的严厉命令是:必须配合段将军,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不得有误。军令如山倒,这回段将军唱主角,骄傲的黑虎师只能委屈地扮演配角。
沉寂一段日子的帕孟山再次响起猛烈的枪炮声,飞机呼啸,炮声隆隆,山谷和丛林腾起黑烟,方圆几十里战场上,到处树林燃烧火光冲天。其貌不扬的汉人敢死队员其实个个都是丛林战高手,他们与黑虎师的最大区别在于,不是在密密的丛林中束手无策,而是以丛林为家,为本,就像虎入深山龙腾大海。你看动物园的花豹,平时关在笼子里萎头萎脑,个个都是懒汉孬种,但是放它们上山试试?一上山到处就成了它们的世界。这些汉兵,他们从不挺直腰杆冲锋,也不虚张声势地嗷嗷叫,更不一群群挤在一起互相壮胆,这些幽灵般的杀人专家像影子一样在丛林中游荡,以丛林战对付丛林战,以游击战对付游击战,就像水银泻地一样慢慢向丛林深处渗透。游击队的小把戏哪里骗得过汉兵,他们从前就是用这些手段对付政府军清剿的,他们在金三角打了三十年仗,个个都是丛林战的高手。你们还嫩得很!胡子兵冷笑道,前面影子一晃,他们伏在地上不动,晃来晃去,对方失去耐心,等敌人一露头,一枪打个正,脑袋绽开一朵血花。
开战三天,敢死队伤亡一百多人,强行把阵地往前推进了五公里,到达帕当主峰半坡上。倒是游击队从来没有与汉军作战的经验,抵挡不住,便有些沉不住气,游击队司令员、政委以及拿得动枪的伤员统统上了阵地,誓与根据地共存亡。一时间山上狼烟滚滚杀声四起,汉军到底力量单薄,游击队凭借有利地形顽强作战,暂时挡住了敌人的进攻。一时双方都难取胜,就像拳台上两个精疲力竭的拳手,互相把头抵在对方肚子上。双方在主峰山腰上对峙,战场呈现胶着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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