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骄做得不肯逃避,或者沉重得不能逃避,怎么办呢?
剩下的唯一办法是忍。
我们终于发现,忍受不可忍受的灾难是人类的命运。接着我们又发现,只要咬牙忍受,世上并无不可忍受的灾难。
8
古人曾云:忍为众妙之门。事实上,对于人生种种不可躲避的灾祸和不可改变的苦难,除了忍,别无他法。忍也不是什么妙法,只是非如此不可罢了。不忍又能怎样?所谓超脱,不过是寻找一种精神上的支撑,从而较能够忍,并非不需要忍了。一切透彻的哲学解说都改变不了任何一个确凿的灾难事实。佛教教人看透生老病死之苦,但并不能消除生老病死本身,苦仍然是苦,无论怎么看透,身受时还是得忍。
当然,也有忍不了的时候,结果是肉体的崩溃——死亡,精神的崩溃——疯狂,最糟则是人格的崩溃——从此委靡不振。
如果不想毁于灾难,就只能忍。忍是一种自救,即使自救不了,至少也是一种自尊。以从容平静的态度忍受人生最悲惨的厄运,这是处世做人的基本功夫。
命运是一个沉重的词,幸运儿是不会想到命运的,唯单身陷苦难时,我们心中才会奏响起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
命运所提示的苦难常具三个特征:不可思议,令人感到神秘而又荒谬;不可违抗,如同出于神的意志;不可轻视,拥有震撼乃至摧折人生根基的力量。
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可改变的只是对命运的态度。一则古斯拉夫祈祷文如此说:"主啊,请赐我力量去改变可以改变的事物,请赐我力量去忍受不可改变的事物。"面对命运,忍似乎是唯一法门。
但是,有不同的忍。有英雄之忍,也有奴隶之忍。
俄狄浦斯一生都在逃避杀父娶母的可怕命运,但终未能逃脱,于是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这个举动既是对命运的无奈接受,又是对命运的愤怒抗议。他仿佛说:既然命运本身如此盲目,不受人的理性的指引,人要眼睛何用?从今以后,就让命运领着我这个瞎子走吧,只有作为一个瞎子,我才能跟从它。他的忍是英雄之忍。
上帝为了考验虔信的约伯,连连降灾于他,毁掉了他的全部儿女、财产和他自己的健康。约伯虽然对此大惑不解,却虔信如故,依然赞美上帝的仁慈。他的忍是奴隶的忍。
"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太简单一些了吧?活生生的人总是被领着也被拖着,抗争着但终于不得不屈服。
9
由于世事无常,命运莫测,梭伦便说:"无人生前能称幸福。"这差不多是古希腊人的共同看法。尽管俄狄浦斯的厄运是极其特殊的,索福克勒斯仍把它视为人类普遍命运的象征,让歌队唱道:"谁的幸福不是表面现象,一会儿就消灭了?不幸的俄狄浦斯,你的命运警告我不要说凡人是幸福的。"
确实,当我们回顾往事寻找幸福时,至多只能找到一些断片。一切幸福的故事都没有结尾。它没法有结尾。"运气是镜子,照得最明亮时便碎了。"不碎又怎么样?它会陈旧,暗淡,使人厌倦。一切幸福故事的结尾或是悲惨的,或是平庸的,所以被小说家删去了。
人死后就能称幸福了吗?针对梭伦的说法,亚里士多德合乎逻辑地推论:对于死者来说,世俗意义上的命运仍是多变的,于是他将随着子孙的兴衰荣辱时而幸福,时而不幸了。盖棺也不能论定。
为了证明幸福的存在,哲学家们便重新定义幸福。语言是哲学家的魔杖,它能化有为无,也能无中生有。但是,此时此刻,所有这些讨论未免太复杂了。
一个苦难中的女人对于幸福的理解十分简单:"现在我看别人,觉得谁都那么幸福。"别人的孩子活着,我的孩子却要死,幸福与不幸的界限泾渭分明。
有一回,我做一个小手术,麻醉剂使我暂时失去了排尿功能,尿憋得极难受却不能排出。这时候,当我听到身旁有人畅快地哗哗排尿时,我确实觉得那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么,世上还是有幸福的,那就是我们业已失去的一些非常平凡的价值。在病人眼里,健康是福。在受难者眼里,平安是福。可是,在我们尚未失去它们时,我们却并不引以为幸福。人心固重难而轻易,舍近而求远,所以幸福是难的。
10
一个孩子患了绝症,她的父母曾经为此哭得死去活来。可是,此刻,她的母亲眼睛盯着电视机,被一出喜剧小品逗得笑出了声。孩子听见妈妈笑,也笑了。她的父亲坐在桌旁,一支烟,一杯茶,读一本买了很久尚未开读的书,享受着午后的宁静。
我心里突然一惊。我为人们包括我自己对于苦难的冷漠感到震惊。
我的女儿不久于人世了。随后,无需太久,她的父母也会死去。岁月流逝,世代更替,总有一天,我和我的正在遭灾的小家庭将在世上消失得于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为事情这么简单感到震惊。
当我感到震惊时,我是抽身出来,做了一个旁观者。对于人生的苦难,也是旁观者清。只要痛苦有间隙,而最后的结局尚未临头,身受者就不可能一味悲伤。倒是在旁观者眼里,苦难永远直接呈现,一眼望到了头。
在一刹那问,我用旁观者的眼光异乎寻常地看清了我身受的苦难,于是感到震惊。
然而,看清了又能怎样?这种清醒除了绝望还能带来什么?那么,冷漠岂非生命本能的一种自卫?
对于一切悲惨的事情,包括我们自己的死,我们始终是又适应又不适应,有时悲观有时达观,时而清醒时而麻木,直到最后都是如此。说到底,人的忍受力和适应力是惊人的,几乎能够在任何境遇中活着,或者——死去,而死也不是不能忍受和适应的。到死时,不适应也适应了,不适应也无可奈何了,不适应也死了。
正是这一点使我感到分外震惊。
11
一个过程突然失去了目的,人会感到荒谬。荒谬是清醒的人的感觉。这个失去了目的的过程长久延续下去,人就会疲乏,麻木,而荒谬感也就被无聊感取代了,仅在某些清醒的片刻浮现出来。
然而,什么是无聊感呢?它岂不就是打着磕睡的荒谬感?
表面上一切正常,仅仅是表面上。
我们不可能持之以恒地为一个预知的灾难结局悲伤。悲伤如同别的情绪一样,也会疲劳,也需要休息。
以旁观者的眼光看死刑犯,一定会想象他们无一日得安生,其实不然。因为,只要想一想我们自己,谁不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呢?
无聊感麻痹我们对于灾难结局的注意力,阻断我们的悲伤,驱使我们在眼前的过程中寻求消遣,从而疏通和保护了我们尚存的生命力。
12
习惯,疲倦,遗忘,生活琐事……苦难有许多貌不惊人的救星。人得救不是靠哲学和宗教,而是靠本能,正是生存本能使人类和个人历尽劫难而免于毁灭,各种哲学和宗教的安慰也无非是人类生存本能的自勉罢了。
许多民族的宗教都规定了为死者哀悼的期限。其实,没有这些规定,哀伤也不会无止境地延续下去。荷马告诉我们,尼俄柏在她的七子七女被杀尽之后,也曾经停止同恸哭,饥饿使她端起了饭碗。
人都是得过且过,事到临头才真急。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仍然不知道疼。砍下来,只要不死,好了伤疤又忘疼。最拗不过的是生存本能以及由之产生的日常生活琐事,正是这些琐事分散了人对苦难的注意,使苦难者得以休养生息,走出泪谷。
"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该忘就得忘,难道要记一辈子?"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这一段对话,不禁微笑了。如果生命没有这样的自卫本能,人如何还能正常地生活,世上还怎会有健康、勇敢和幸福?古往今来,天灾人祸,留下过多少伤疤,如果一一记住它们的疼痛,人类早就失去了生存的兴趣和勇气。人类是在忘却中前进的。
13
面对苦难,我们可以用艺术、哲学、宗教的方式寻求安慰。在这三种场合,我们都是在想象中把自我从正在受苦的肉身凡胎分离出来,立足于一个安全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看待苦难。
艺术家自我对肉身说:你的一切遭遇,包括你正遭受的苦难,都只是我的体验。人生不过是我借造化之笔写的一部大作品,没有什么不可化作它的素材。我有时也许写得很投入,但我不会忘记,作品是作品,我是我,无论作品的某些章节多么悲惨,我依然故我。
哲学家自我对内身说:我站在超越时空的最高处,看见了你所看不见的一切。我看见了你身后的世界,在那里你不复存在,你生前是否受过苦还有何区别?在我无边广阔的视野里,你的苦难稍纵即逝,微不足道,不值得为之动心。
宗教家自我对肉身说:你是卑贱的,注定受苦,而我将升入天国,永享福乐。
但正在受苦的肉身忍无可忍了,它不能忍受对苦难的贬低甚于不能忍受苦难,于是怒喊道:"我宁愿绝望,不要安慰!"
一切偶像都沉默下来了。
14
人生的终点是死,是空无,在终点找不到意义。于是我们只好说:意义在于过程。
可是,当过程也背叛我们的时候,我们又把眼光投向终点,安慰自己说:既然结局一样,何必在乎过程?
着眼于过程,人生才有幸福或痛苦可言。以死为背景,一切苦乐祸福的区别都无谓了。因此,当我们身在福中时,我们尽量不去想死的背景,以免败坏眼前的幸福。一旦苦难临头,我们又尽量去想死的背景,以求超脱当下的苦难。
生命连同它的快乐和痛苦都是虚幻的——这个观念对于快乐是一个打击,对于痛苦未尝不是一个安慰。用终极的虚无淡化日常的苦难,用彻底的悲观净化尘世的哀伤,这也许是悲观主义的智慧吧。
然而,我终究是过程中人,除了过程一无所有,我不能不执著于过程。人生如梦,却不是梦,诞生和死亡竟都沾满着血污,这血污不是仰望星空的眼睛回避得了的。
15
世上一切宗教中,佛教最彻悟人生的真相。它看破有,安于无,谓之空。
西方人始终没有达到空的境界。基督教执著于有,强以无为有。西方虚无主义求有不得,但不安于无,故充满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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