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金三角》是作家邓贤自费只身到金三角采访,深入金三角腹地方圆几百公里,出生入死,采访人数达百人之多,上至今日金三角的最高首领,下至老兵、老知青、毒贩、马帮、山民。作品将金三角五十年的春秋作了全景式的实录;探寻金三角何以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生产地的源流;探寻在特殊历史环境中的人的生存、命运,其历程惊心动魄又令人心酸落泪。战争场面悲壮惨烈,历史如歌如泣。
作者简介
邓贤,1953年生于四川,1971年到云南边疆当知青7年。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现已出版作品五百余万字,多次获国家及地方**文学奖,并有作品被 翻译成日文、英文在国外出版。现在四川某学院任教。
《流浪金三角》之第一章《历史的禁区》
第一章 历史的禁区
1
在我印象中,与云南边境毗邻的“金三角”是个笼罩着神秘面纱和凶险莫测的禁区。从地图上看,那片地域很广大,与云南省面积差不多,山峦重叠,覆盖着茂密而古老的亚热带原始森林,全球毒品一多半都从那里被种植和制造出来,然后源源不断地走私到世界各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后的毒品通道,受害者呈几何级数上升,反毒呼声日高。我当年插队的边疆国营农场,有朋友从那边回来告诉我,年轻人有一半进了戒毒所,我所在生产队是“重灾区”,吸毒率高达百分之七十。
如此触目惊心,如此毒祸泛滥,一个魔鬼的幽灵悄悄在中国大地上游荡。我想起十九世纪四十年代那场著名的鸦片战争,如此下去,这次不用帝国主义列强开着坚船利炮,我们千辛万苦筑起的血肉长城就将在毒雾中自行崩溃瓦解。
我对国境那面的另一种记忆是,那里仿佛是片波涛汹涌的深海,深不测底,掩盖着水下的激流、旋涡和种种可怕灾难,就像举世闻名的魔鬼“百慕大”一样。
国民党残军在那边大肆活动反攻大陆,缅共竖起旗帜打游击战,大毒枭坤沙、罗星汉的贩毒马帮在林间小道上出没,土著部落至今仍盛行砍人头祭谷的野蛮风俗,还有各种土司、头人、山兵、缅兵、土匪、强盗,总之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让人想起来后背就直冒寒气。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在知青时代曾经有过短暂的流浪经历,在国境那面的山区和丛林中辗转数月,而当年许多同我一样幼稚冲动的知青越境而去,跨越神圣国界,从此一去不返。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知青(其中许多人不满十八岁)出走的动机大都很简单,或出于某种狂热偏激的感情,比方捍卫理想,支援世界革命,对上山下乡不满;或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原因,比方和领导吵架赌气,受到不公正待遇,因为失恋,爱情受挫,想念家乡父母;甚至仅仅因为满足好奇心,想看一看外国是什么模样,于是他们偷偷溜出连队,跨过界河,走向茫茫无垠的天际。总之许多人的命运从此失去踪迹,就像流星短暂地划过天空,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神秘的金三角黑洞里。
我还记得当时农场发生的轰动一时的“白毛女失踪案”。
失踪者是一位女知青,有点相当于今天的舞台明星,她在农场宣传队饰演革命舞剧中的女主角白毛女。她是与我们距离最近的青春偶像。我还知道许多男知青都在暗中嫉妒那个扮演白毛女恋人大春的男知青,但是有一天忽然传来消息,白毛女夜出未归,明星失踪了,我们的偶像突然不见了。
这个消息顿时轰动农场,人们枯燥的心情都像泡沫一样翻腾起来,那些日子,每天都有一些花样翻新的小道消息到处流传,我们在田间地头交流这些令人刺激的小道消息就像举行新闻发布会。后来上级传达正式文件,公布事实如下:某日晚该女知青(白毛女)参加完学习上床睡觉,大约半夜两点左右(一说四点),同寝室女知青听见她下床,穿上衣服出门去了。
人们以为她上厕所,所以继续睡觉。直到第二天早上,大家起床才发现女知青一夜未归,于是意识到问题严重,赶快分头寻找。当时农场还称建设兵团,实行军管,团领导很着急,派出更多人往团部附近山林搜寻,后来又组织更大规模的搜山,范围也从团部扩大到全团。凡是有人迹的地方都找过了,山沟坡坎,树林山洞,悬崖峭壁,连团部附近一座小水库也放干水,惟恐白毛女沉在水底。总之方圆几十里都被拉网一样折腾过来,还是没有发现一点线索。
这件事情成了一个谜,团部成立专案组,抽调有破案经验的公安人员参加,上级指示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把坏人抓出来。至于谁是坏人,是女知青还是躲在暗处的黑手,上级没有说,大家心里也就没有底。过了一年,农场撤消军管,现役军人撤走,案件也就搁置起来,成为一宗无头悬案。
后来有消息透露说,女知青跑到外国去了,国境对面是金三角,那里形势复杂,是反动派的老巢,谁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过去和过去干什么。证据是从她床上找到一本小学地理课本,从上面能看出一条隐蔽的外逃路线。
天苍苍,地茫茫,
那些越境而出的知青朋友,我的同龄人,他们的命运依然缈无踪迹,不知所往,不知所终,就像一个永久的问号,沉甸甸地挤压在我们共同的青春墓碑上。偶尔中秋月明,或者夜半时分,我会突然被一阵来自历史深处的熟悉潮水惊醒,往事历历,像老电影一样布满时间的伤痕,青春如残灯,照着那些铭心刻骨又残缺不全的人生画册。我听见一个声音像风一样在岁月的旷野深处大声呼号——
我的知青,我的朋友,我亲爱的青春偶像白毛女,你们好吗?
你们现在在哪里呢?
2
1998年夏,我参加由湖北省某杂志社组织的一次文学笔会。
这是世纪末一个令人生厌的夏天,天气反复无常,冰山消融,雪线上升,“厄尔尼诺”的怪影到处游荡。干旱与酷暑折磨着北方平原大地,洪涝和水灾却又像传说中脾气暴躁的坏孩子,把南方的秀美田园变成浊浪滔天的水乡泽国。在这个灾害警报频传的炎夏,我同一群国内作家经由香港、台北前往曼谷开笔会。
如今开笔会只是一种名义,其实就是旅游、约稿和拉拢关系的另一种方式,你对杂志做了贡献,杂志社请你旅游,有投桃报李的意思,也就是感情投资。我们一行十数人,来自全国各地,专业与业余作家都有,名气粗壮者如江苏周梅森,他的小说《人间正道》、《天下财富》改编成同名电视剧正在中央电视台播放;湖北作家邓一光,山东作家李贯通,他们都有相当不俗的作品在国内获奖。另有几位极具潜力的年轻作家,把这次笔会当作开阔胸襟放眼世界的大好机会,相信他们受到鼓舞之后将会更加奋力写作。
坐落在亚洲南部中南半岛上的泰国首都曼谷是座美丽的旅游城市,这个南亚佛教国家之所以成为世界旅游业的一面旗帜,名声遐迩,每年吸引数以千万计来自全球的观光客,除了优美的自然风光,周到成熟的旅游设施和服务,别具一格的人文因素外,当然值得一提的还有一道著名风景。
这道风景大餐在所有游客心中升起一面欲望的旗帜,引发许多迫切而强烈的向往之情,人人渴望一睹为快。
风景的名字就叫“人妖”。
第一天看人妖表演安排在一艘名为“湄南皇宫号”的游船上,时间夜晚八点。登船之前,我们远远看见许多艳丽的女孩子聚集在灯光明亮的码头上揽客。我看她们个个年轻,浓妆艳抹,胸部挺得高高的,腰肢束得细细的,粉面桃腮,美目巧盼,
如果不是导游事先打了招呼,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些漂亮女孩竟是人妖。所谓人妖,就是变性人,男人变女人。我想如果女人变男人,可能就没有什么稀罕。导游卢先生是泰国华人,他教给我们一个诀窍,说分辨真假人妖关键看他的喉结和臀部,人妖有喉结,臀部窄小,而真女人没有喉结,臀部丰饶,其余部分一概真伪莫辨。我们豁然开朗,个个直瞪瞪地盯着别人喉咙和臀部看,真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只是有人偶尔看差眼,把不大标准的真女人当成人妖。游船开动,人妖载歌载舞拉开表演序幕。
我看台下几乎全是来自中国大陆的旅游团体,说着南腔北调的各种普通话,如果不是窗外景色有异,你决不会怀疑置身中国某地。人妖蹦蹦跳跳,唱几支泰国歌,又舞一曲《北京的金山上》,赢得观众喝彩。接下来表演就开始变味,露出色情的真面目来。灯光半明半暗,人妖歌也不唱了,舞也不跳了,竞相上台表演脱衣服,一个赛一个脱,并做出种种猥亵的下流动作挑逗观众,有的甚至跳下观众席作性交状,吓得没有见过世面的观众纷纷逃避惟恐不及。
突然大厅一角出现骚动,惹得许多人向那面驻足张望,原来是山东作家李贯通发作起来,执意要将一只啤酒瓶扔上台去。李贯通个子高大,曾获全国短篇小说奖,是个有血性的北方汉子。他上船后大约喝下不少啤酒,硬要挣脱周梅森邓一光的阻拦,大声嚷嚷要是我女儿,我就……杀了她!……杀……杀!情绪激动,痛心疾首,说罢竟抱头痛哭。我相信是人妖的色情表演直接损害了这位中国男性和父亲的自尊心,一米八十的山东大汉,竟然泪流满面不能自已,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爱自己女儿,就能容忍并且观赏别人女儿堕落而无动于衷么?
听说周梅森和邓一光也当场落泪,后来部分中国作家以中途退场来捍卫人格尊严和表示抗议。当然人妖并不在乎别人抗议,他(她)们继续将更加不堪的色情内容一直延续到深夜。这天晚上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不完全因为泰国人妖出卖色相,而是为了我们朋友李贯通受到的心灵伤害。此后一些场合,部分作家都以提前退场来坚持自己的道德立场。
我因为自己是付费观众,觉得不看完有点便宜了泰国资本家,加之内心确实很受诱惑,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要承认自己意志薄弱是件难为情的事情,显出自己不大高尚和有堕落倾向,问题是我没法战胜自己,因为我确实没有及时响应李贯通周梅森的行动一道退场,所以我没法美化自己,以免将来被人揭穿难堪。我发现自己很可能是个经不起考验和意志不坚定的人。
3
离开曼谷,我们又乘车前往风景名胜帕塔亚(PATTAYA)旅游。帕塔亚原是个荒凉海滩,距曼谷数小时车程,由于二战后美军在这里建起庞大军事基地,泰国人纷纷到这里赚钱,为财大气粗的美国大兵提供服务,后来帕塔亚就变成一座闻名遐迩的旅游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