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笑了,但委屈还在。
"结婚前你不是这样的。"
"你也不是这样的。结婚使人面目全非。"
"那就离婚。"
"外面阳光多好,我们去晒晒太阳。"我提议。
"老夫老妻,晒晒太阳挺好。"
"老夫老妻,除了晒晒太阳,还能干什么?"
"你还想干别的?"
"你都不想了?真是老夫老妻了。"
四
我们逛西单商场。"你看。"她悄悄说。在熙攘的人群中,有两个男性盲人互相搀扶着,各人手持一根竹竿,摸索着前进。他们在交谈,面露笑容。
"太惨了,"她接着说,"我决不让妞妞那样。"
"婴儿即使残废也仍然可爱,长大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说。
"你说过,婴儿和成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
"看见一个婴儿,你完全想象不出他长大了是什么样子。看见一个成人,你也完全想象不出他刚出生是什么样子。"
"嫩孩就是可爱,拉屎撒尿都可爱。可是谁会觉得大人拉屎撒尿可爱呢,哪怕是个大美人?"
"今天我们的见解完全一致。"
"那么,不动手术了?"
"妞妞另当别论。"
"你让她这么活下去,她多痛苦!"
"首先得有她,才谈得上她苦不苦。只要她活下去,就必定有苦也有乐,不会只有痛苦的。刚才那两个盲人不是也在笑?"
"我看你这个人太执著,永远悟不了。活就那么重要?"
"悟了那么一下,就神气起来了。"
"动了手术也活不长呢?"
"我就担心这。"
"还有一个哪种痛苦近在眼前的问题。你想,把她搁在一个陌生环境里,眼睛被挖掉,蒙上纱布,她怎么受得了?"
"想想也怕。她现在还有光感,看见灯光笑得多甜。一动手术,这一点儿快乐也给剥夺了。"
"所以我说不要动。"
"不动,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还要遭好多罪:眼病发作,癌症转移……"
她不吭声了,开始翻看服装架子上的一件大衣。
"还是动吧。"我继续跟她商量。
"这个问题太重大了。"她说,然后没有了下文,仍专心翻看那件大衣。她的思想一碰到"重大问题"就短路。
回家后,她主动接上话茬:
"我不做决定,由你做,怎么都好。"
"怎么都好?"
"让她去好,少受痛苦。留下她好,我们就有她了。"
"怎么都不好!留下她,她受痛苦。让她去,我们就没有她了。"
"你就像佛经故事里的那个哭婆婆……"
"那就让怎么都好的人做决定吧,怎么决定都快乐。由怎么都不好的人做决定,怎么决定都痛苦。"
她微笑不语,手里拿着一本《禅说》。
"难怪一脸禅机啊!"我笑了,"你这个人倒是天生有禅心,永远随遇而安,活在眼前。"
"所以我能读懂。"
"禅算什么佛呀!"
"反正我听你的。如果你决定动手术,我就勉强同意,我们陪她走完这个过程。"
"妞妞,你看你爸爸,都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了。"
"好像妈妈知道似的。"
"妈妈算开了眼界,没有像你爸爸这样的,不停地亲呀,说呀,抱呀……"
"见到妞妞,爱就扑鼻而来。"
"要是你没病,妈妈一定不让爸爸这么溺爱,都把你给扭曲了。"
"妞妞天性健康,扭曲不了。"
"一点儿也不像你爸爸!"
"像你妈妈,——像结婚前的你妈妈!"
她转向我:"不跟你好了,跟妞妞好,妞妞从来不气我。"
"不跟我好,妞妞可不会答应。"
"真的,妞妞要长大了,准是向着你。"
"就像你,你也向着我,不让别的姑娘欺负我。"
"九十年代女人喜欢顾家的男人,最受欢迎的广告是父亲抱着一个婴儿。"
"我又赶上了一个时髦。"
"你是想说时髦又赶上了你吧?"*
"时髦这玩艺儿无处不在,说不定什么时候撞上了,无所谓谁赶谁。其实父亲抱孩子是一个很原始的形象,那些落后地区都是父亲抱孩子,母亲种田,有什么时髦的?"
"妞妞,爸爸不喜欢人家说他时髦,爸爸不时髦。"
"爸爸也不在乎人家说他时髦,照抱不误。来,妞妞,爸爸抱……"
"我想好了,妞妞去了,我跟她一起去,和你也了结了,没什么可牵挂的。"
"我肯定比你早死。"
"早死晚死真没什么。以前我挺在乎,不让你抽烟喝酒。现在无所谓了,要抽就抽,要喝就喝,要熬夜就熬夜,只要你觉得好,怎么都可以。"
"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也没意思了。真没准我死在你前头。自杀就是一个念头,很容易。"
"那是走进了死胡同,一时出不来。"
"不是出不来。想自杀的时候,人很清醒的。你我现在是糊涂的,在乎什么活长活短。"
"你好像真是悟了。"
"我知道你不会自杀,只会病死老死。你这个人是很恋生的,大事小事都很执著,放不开,不洒脱。"
"自杀恰恰是因为在某一点上太执著,放不开,而不是因为太悟。"
"这倒也是。不过,想自杀时,那心境是澄明的,没有什么想不开。"
"物极必反,太执著走向太看透。只有一个支点,失去了,就空了。"
"多几个支点也没用,全是空的。"
我偷偷观察她,发现她含着泪,但面带笑容。
"不过,说出来了,就不会自杀了。自杀的人不说。"她接着说,"我要死了,大家都会奇怪。事情好像倒过来了:你悲观,你活着;我无忧无虑,我死了。其实这挺符合逻辑。""生命迟早要结束,用不着我们自己动手。"
"许多作家是自杀的。"
"作家另当别论。一个作家写不出东西了,就会觉得活着没意思。"
"妞妞走了,你还有写作,我什么也没有了,不过也没关系。"
"你的生活在别的方面:家庭,爱情……"
"我没有爱情了。"
"有的,你是我的大妞妞,也是我的小妞妞,所以有的。"
"那你还气我吗?"
"不气了。我最受不了你伤心。你伤心,时会变成一个很小的孩子,却叉顿悟很深的哲理。我受不了一个孩子看破红尘。"
"你会安慰人。"
"如果我们像别的夫妻一样,也就算了。但不是这样的。我们不该这样,我们完全可以不这样。"
"亲,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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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绝望的亲情(札记之二)
1 完美的毁灭
世上如果有完美,也只存在于孩子身上。婴儿是神的作品,尚未遭到人手的涂抹和岁月的剥蚀。而你又是神的作品中的杰作,把爸爸妈妈的优点结合得如此完美。毋宁说,在你身上,爸爸妈妈才第一次有了完美的结合。
如今,不是缺憾,不是美中不足,竟是完美一下子被整个儿毁灭!
建造得如此精美的一座小宫殿,却在建造时就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我明明知道它在那里,可是竟然没有任何人间的力量能够把它取出,阻止它爆炸。
身陷灾难的深渊,我已不复理解那些为自己孩子的小缺陷遗憾的父母们。小病小灾简直是福,是与我无缘的人间喜剧。
2 最荒谬的死
死是荒谬的,而我所看到的又是世界上最荒谬、最不自然的死——一个健康美丽的婴儿的预先宣告的、不可挽救的死。
你的黑眼睛那么亮,那么爱看爱笑。可是,死神偏偏在其中筑巢,从那里向周围编结灰黄色的毒蛛网。
你的嘴唇在睡梦中弹出一个个无意识的微笑,宛若新月下湖面掠过的涟漪。可是,致命的恶浪注定要冲决堤岸,吞没你的小小的生命之湖。
你的小身体既鲜嫩,又饱满,喷发出甜柔清新的气息。可是,不久以后,这一个触着嗅着都新鲜醉人的小身体竟要归于尘土。
新生儿和癌症——上帝呵,你开什么玩笑!
世人频频说着"扼杀在摇篮里"的比喻,唯有守着空摇篮的父母才知这句话的悲惨含义。
3 爸爸的日记
从你降生的那天起,我就为你写日记。我打算在你长大以后,把它送你做最好的礼物。
可是,你永远读不到了。
在一篇日记里,我曾写道:"爸爸中年有你,等你长大,爸爸就老了。想到在你如花盛开的时候;爸爸要离开你,爸爸怎么舍得呵。"
谁能想到,不是有朝一日爸爸离开你,而是现在你早早地要离开爸爸。
谁能想到,今生今世由我亲手送终的第一个亲人竟是我的女儿!
然而,我仍然天天为你写日记,不是给你将来读,而是给你现在读。每当我单独和你在一起并且对你喃喃细语时,你那定定凝视我的眼神使我相信你听懂了一切。世界必定是有两个,一个虚假,一个真实。只是在眼前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我们才会生离死别。那个真实的世界却是永恒的,在那里我们本是一体,未尝聚散。我的日记就属于那个世界,所以,每一个音尚未发出你就已经心领,每一个字尚未写下你就已经读懂。
4 在小河边
黄昏的时候,我抱着你,穿过街市,去找一条小河。小河里有鱼,有流水。小河边有风,有晚霞,还有红花、绿草和低飞的鸟。
行人诧异地望着我,望着一个父亲怀抱一个小小的婴儿,穿过黄昏的街市。
我曾经想,我的女儿,等你稍稍长大,会走路了,我要带你去小河边,指给你看鱼,看鸟,看花,看草。但你不会有那一天了,所以,让我们今天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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