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和李公公抗衡,也不会和李公公抗衡,说穿了,他是个明哲保身的人,不会把心中揣摩的事情说出去,他知道,只要透露出一丁半点的口风,下一个死的人就是他郑士林,甚至连独生儿子郑朝中的性命也难于保全。他感觉到身处在唐镇的危险之中后,曾想过逃离这个地方。可是,逃到哪里去呢,这年头,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没有李公公这样的人?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净土,如果有的话,那也是在他的心里,心是多么遥远的地方,有时连他自己也看不到摸不着。无心的人,活着或者没有恐惧,没有欲望,也没有痛苦。
……
另外一个人是李驼子。
李驼子用他沉默的目光看着唐镇的变化,虽然没有能力直起腰,真正地抬起头用正常人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可他的眼睛能够准确地捕捉到了事实的真相……这也许就是李驼子的悲剧。
他内心的想法和郑士林绝然不同。
谁也不知道,孤独沉默的李驼子会做出什么让唐镇人吃惊的事情。
他没日没夜地扎着纸人纸马……好像要把一生的活计在短时间内干完!
阿宝伸手摸了摸冬子身上那袭白丝绸棉袍,黝黑的脸上泛起红晕,双目迷离:“啧啧,要是我也有条这样的袍子就好了。”
他已经不止一次如此羡慕冬子了。
冬子口里呵出了一口凉气,捡起一个石子,往溪水里扔过去。
他说:“阿宝,你真的喜欢我的棉袍?”
阿宝认真地点了点头:“真的!我和我爹说过,很快就要过年了,能不能给我做一身这样的棉袍,你猜我爹怎么说?”
冬子说:“你爹答应你了?反正过年都要出新衣裳的。”
阿宝的脸色阴沉,“答应个鬼呀,最近我爹的脾气特别不好,动不动就骂人。他朝我吼叫,说今年过年不要说新衣裳,就连年货也没有钱买!我顶了句嘴,他还要打我。”
冬子说:“怎么会这样呢?”
在冬子的印象中,张发强是个很好的人,不像自己父亲,成天凶神恶煞!
阿宝说:“我也不知道,我爹老是说,这样下去全家都要喝西北风。”
冬子无语了。
阿宝说:“冬子,听说你以后就要搬进李家大宅去住了,听说李家大宅里有个戏台,天天晚上有戏看?是真的吗?”
冬子说:“我才不要去那里住呢,不好玩,我又不喜欢看戏,况且,也没有天天唱戏呀!”
阿宝叹了口气:“要是能经常看戏就好了,那我也不要新衣裳了。对了,冬子,你进李家大宅去过,我想问你,你看到戏班了吗,见到赵红燕了吗?”
冬子说:“没有看到,甚么也没有看到,赵红燕是谁?”
阿宝睁大了眼睛,“怎么,你连赵红燕也不晓得?”
冬子说:“不晓得!”
阿宝无限迷恋的样子:“就是那个长得最美,唱得最好的女戏子呀。”
冬子说:“喔——”
阿宝说:“能够听她唱戏,比甚么都好哇,我还梦见过她呢,她单独在梦中给我一个人唱,好享受哇——”
冬子说:“阿宝,我看你是被她迷住了,你是不是长大了想讨她做老婆呀?”
阿宝的脸发烫了,低下了头。
冬子笑了。
阿宝在这个冬天里,很难得看到冬子笑,冬子开心,他也高兴,于是,他也笑了。
冬子说:“阿宝,不要再说什么女戏子了,我问你,我们是不是好兄弟?”
阿宝说:“当然,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冬子说着就把自己身上的棉袍脱了下来,说:“好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阿宝,把你的棉袄脱下来,我们换着穿!”
阿宝十分兴奋,赶紧脱下了棉袄。
他们在寒风中抖抖索索地换上了对方的衣服。
冬子端祥着阿宝,忍不住笑出了声,阿宝比他矮,穿上他的棉袍,显然太长了,袍子都拖到了地上。阿宝也看着冬子笑了,阿宝的棉袄穿在冬子身上,显然太小了,那袖子短了一大节,冬子的手臂露在了外面。就在他们交换衣服穿的时候,不远处了一棵水柳后面,有个人在向他们探头探脑,好像在监视他们。
他们都没有发现那个鬼头鬼脑的人。
寒冷肃杀的黄昏,天空阴霾,冽风卷着枯叶,在山野翻飞。李红棠拖着沉重的步履,艰难地走在回唐镇的山路上。偶尔有死鬼鸟凄厉的叫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传说死鬼鸟可以闻到死人的气息,死鬼鸟不祥的叫声预示着什么,是不是唐镇又有什么人要死去?恶年月最根本的特征就是死亡变得频繁和正常,这和好年月的太平是相对立的。李红棠饥寒交迫,出来两天了,还是没有找回母亲,心里又记挂着冬子,只好先回唐镇再说。她的头很痛,身心十分疲惫,她不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陡然一惊,自己脸上的皮肤竟然如此粗糙,像是摸在松树皮上面,她突然想到了王巫婆的那张老脸,十分恐慌。李红棠在恐慌中朝前路望了望,翻过前面的那个山头就可以看到唐镇了,在天黑前,她可以赶回家。回家后,她想好好照照镜子,看看才十七岁的自己到底变成什么模样。
李红棠走上那个山头,路两边的林子阴森森的,仿佛藏了许多凶险之物。
凶险之物随时都有可能朝她怪叫着扑过来。她并不害怕,有过黑森林的经历后,已经对这种险恶的环境淡然了许多。如果说唐镇西边的五公岭是乱坟岗,孤魂阴鬼出没其中的话,那么唐镇东面的这个叫松毛岭的地方,也不是让人心安的所在,传说这个山岭自古有狐仙出现,有些人被狐仙迷了魂就会走向一条悲惨的不归路。
李红棠站在山岭上,薄暮中的唐镇在她的眼帘呈现,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地方笼罩在一种诡异的黑雾之中,她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鼓荡。在走下坡路时,突然听到山路边的松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的心提了起来,不会是狐仙吧?传说中的狐仙都是在三种时间里出没,一是在早晨,一是在中午,一是在黄昏。现在是黄昏,正是狐仙出没的时间。李红棠往声音传出的地方瞟了一眼,那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她加快了脚步。虽然说不是很害怕,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得赶紧离开这个阴森之地。
李红棠停住了脚步,突然想到了上官文庆,会不会是他在这里等她?这样的事情,他是做得出来的,尽管她一次又一次的让他不要管自己的事情了,他是个十分执着的人,李红棠太了解他的品性了。她停下来时,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停了下来,似乎更加证明了她的猜想。李红棠突然转回身,大声地说:“上官文庆,你给我滚出来!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还是这个样子,太不像话了!”李红棠以为自己说完后,上官文庆的小身子就会从松林里的枯草丛中滚出来,微笑地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结果没有,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不甘心,换上轻柔的声音说:“上官文庆,你出来吧,我不怪你,你出来好吗,天很快就要黑了,我们得赶紧回家。”李红棠说完,等了好大一会,还是没有看到上官文庆,这时,她心里就发虚了,脚心也发凉了,不禁心生恐惧。
真的要是碰到狐仙,的确不是什么好事情。前年,唐镇一个后生崽,在中午时路过这个地方,被狐仙迷了,回到唐镇后说的话都变了,本来粗声粗气的嗓门,变得细声细气,像女人一样。这还不算什么,令人惊恐的是,半夜三更时,他家里总是会传来狐狸的叫声,他的身上也充满了浓郁的狐骚味。人们看着他慢慢地变得形容枯槁,不久就郁郁而死。据说,那狐仙的道行还特别高,唐镇的王巫婆拿它也没有办法,那个后生崽的家人请王巫婆到他家去作法时,王巫婆手中的桃木剑也被它折断了,惊得王巫婆落荒而逃,回家后大病了一场。类似这样的事情两三年总是会出现一次,唐镇人对此心怀恐惧。
李红棠接着往山下走去。
没走几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李红棠心想,自己不会真的被狐仙瞄上了吧?
她不敢再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
不一会,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变成了脚步声。
李红棠十分惊骇,小跑起来。
后面的脚步声也变得快疾。
李红棠的双脚发软,浑身寒毛倒竖。她心里哀叫道:“狐仙哪,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就放过我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妈姆还没找到,阿弟又没有长大,求求你,可怜可怜我,放我一条生路吧——”
后面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天色也越来越阴霾。
李红棠此时才觉得上官文庆的重要,如果他在这里,她就不会如此仓皇,如此恐惧!上官文庆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侏儒,可他在李红棠心中是个男人,是个可以保护她的男人。李红棠心里说:“该死的上官文庆,为甚么今天不来接我呢?你在哪里呀——”
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姑娘,你别跑——”
这声音怪怪的,是半生不熟的官话。
这该不会是狐仙的声音吧?李红棠想想自己要跑也跑不脱了,无论他是谁,现在都要面对,她无法逃脱恶的命运的纠缠。李红棠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心捏着一把汗。
她感觉到那人就站在身后,甚至可以闻到他的喘息声。
李红棠缓缓地转回身,她的眼睛睁大了,嘴巴张开,惊叫了一声:“啊——”
然后身体一软,瘫倒在地,人事不省。
第十章
李红棠回转身,她看到的是人还是鬼?此人身材高大,穿着一袭黑色的袍子,头上蒙着黑色的斗篷,胸前挂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十字架上有个裸身的小人。此人有着一张白生生的脸,突兀的额头,眼睛幽蓝深陷,高高的鹰钩鼻,宽阔的嘴巴,红色的胡茬。李红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长相的人,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狐仙?李红棠吓得昏倒在地。
“可怜的姑娘!”黑衣人把李红棠的头抱在臂弯里,用另外一只手的拇指掐住了她的人中。李红棠悠悠地吐出一口气,醒转过来。她真切地听到黑衣人充满慈爱的声音,“姑娘,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也不是魔鬼,我叫约翰,是上帝派来传递福音的人。”李红棠惊恐地望着他,她不知道什么叫上帝,也不知道什么叫福音,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步地往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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