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如一杯浓茶,最初的时候它热气袅袅清香四溢,有着迷人的芬芳;然而,岁月像一只居心叵测的水壶,它反复冲泡着那杯中柔软的茶片,直到整杯茶水变得淡而无味。
是把残茶倒掉,重新泡上一杯?还是闭上眼睛,将那杯寡淡的水凑合着喝下去?这个问题是许多已婚女人的困惑。
孟菲想着刚才在酒桌上好友红叶的言论。红叶说,三十岁的女人都在想着换老公,四十岁的男人都在想着换老婆。如此看来,有关茶水的困惑并不仅仅侵扰着女人。
孟菲沐浴完毕,带着水雾的氤氲和酒意的迷蒙,寻寻觅觅间从衣柜中找出了一件丝质睡裙。那是条韩式睡裙,有着淡淡的粉红色,漂亮的蕾丝吊带,胸前是透明洁白的薄纱,两条精致的褶形滚边刚好托住胸脯的轮廓,既夸张着丰满,又含蓄着渴望。这是孟菲最为钟爱的一条睡裙。然而,在此初冬时节穿上它显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孟菲还是选择了它。
孟菲穿上了这件性感的薄丝睡裙,却不忍心就这样睡去。她在房子里来回走动着,感觉着自己身体的轻盈和柔软,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样走来走去有些神经质,于是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打开了电视机。
孟菲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想去睡。是因为尚在体内流窜的那一点点酒精?还是刚刚泡过的那个香喷喷的热水浴?或者,就是因为这件迷人的韩式睡裙?孟菲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难道她是想以今夜这身装扮来诱惑自己的丈夫吗?结婚十年了,两个同处一室整整十年的男人女人,还会有兴趣去诱惑对方或被对方诱惑吗?孟菲相信,就算自己穿得再薄再透,丈夫也不会对她多看一眼的。这似乎并不是魅力的有无问题,而是彼此之间太熟悉了。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
孟菲终于心怀落寞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准备关闭电视机并去睡觉。就在这时,门边响起了钥匙的声音,丈夫回来了。
一身寒气的男人进门后,脱去外套,似乎没有看见孟菲,径直进了卫生间。
孟菲有些委屈。她想,他至少应该看她一眼,他至少应该看一下她的睡裙,他应该注意到这件睡裙的单薄,哪怕他并没有注意到她今晚的心绪。然而,没有。孟菲的丈夫洗漱完毕就进了卧室,只略带不满地嘀咕了一声“怎么还不睡”,自己很快就睡着了。
孟菲躺在床的另一边。她的身体有些凉。睡裙是冰丝的质地,此时贴在肌肤之上,将一种绵长的凉意向她体内慢慢渗透着,渐渐地,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处在一片冰凉之中。她努力让自己入梦。然而,梦境的深处是一片冷冷的月光,她无法进入。
孟菲睁着眼睛躺了很久,想了很久,终于坐起身,脱掉了冰丝睡裙,换上另一套棉织睡衣。
现在,她终于可以入梦了。
第二章
每逢周六的清晨,红叶总是醒得特别早。
醒来后,她大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窗外的天空刚刚泛白;如果是冬天的凌晨,她甚至还能看见几颗孤冷的星星。
这样早地醒来后,红叶躺在床上并不想动,她只是睁着空洞的双眼。她的内心一片空寂,那是一种绝望的空寂,就像一棵树被连根拔起之后留给土地的伤痕。那是一种填塞之后又抽身而去的背离,那是拥有之后又骤然失去的疼痛。
差不多有十年了。十年中的每个周六的凌晨,红叶都要在这种莫名的疼痛中醒来,并再难入睡;红叶的心都要承受着这种空洞的沉重折磨。她双目迟滞,眼神涣散,心绪飘得很远很远,似乎快要到了人间的边界。
红叶想不通,一段已成往事的记忆,一个已然模糊的影子,为什么会以这种周而复始的方式搅动着她的生活?她想摆脱,想逃避,想不再记起。为了遗忘,为了覆盖掉那段记忆,她动用了很多办法,也动用了很多男人。那些男人的形象,有的跟那个影子很相像,但他们只能强化她的记忆;有的跟那个影子迥然不同,却又让她对那个永远离开的影子更加怀想。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填补她心中的那个空洞,就像没有任何一种药物可以真正医治内心的创伤一样。
就是那样一个夏天,一个发生在十年前的夏天,那个大二的暑假。二十岁的红叶到外省的一个姨妈家去玩,突然就遇上了那个男人。那是个面皮发黑双唇红润的男人,有着钢筋铁骨般的构架,几乎在顷刻之间,就把娇美的女孩儿红叶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人。那个男人几乎使用了暴力。但他像一颗来自星际的陨石般一下砸在了女孩儿红叶心灵的平台上,并从此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红叶以极度的迷恋和狂热,跟那个男人厮混了整整一个夏天。后来,大学开学了,她不得不从姨妈家离去。回到学校后,她发觉自己怀孕了。她给那个男人打电话,但他家的电话总是长长的空音。红叶每天都在等待着,等待着那个男人来找她,等待着腹中的胎儿一天天长大。她甚至想,只要他来找她,她就会跟随他离去,为他生下一男半女,哪怕放弃学业。然而,她没有等来那个男人,却等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姨妈来信告诉红叶,那个邻家的男人举家搬迁了。据说是迁到了遥远的南方,大概再也回不来了。
红叶没有过多的震惊。她甚至有些快意。她想,永远不回来最好,那就永远也不要等待了,永远也不再企盼什么了。
红叶脸色羞红地走进妇产科治疗室,又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从那个地方出来后,红叶发觉自己不仅腹中空旷异常,内心也变得空寂冰冷。
做完人工流产的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醒了过来。那个凌晨正是周六的凌晨。自那日起,每过七天,她都会在那个有颜色的日子里早早醒来,心肌抽搐着,仿佛被什么东西撑开一个大大的空间,有着一种饥饿般的疼痛。
从此以后,红叶便以忘却为理由,放任自己拼命结交男友。校内、校外的男生,甚至社会上的男人。红叶本来就很漂亮,再加上被那个男人以非常手段造就而成的女人风情,使得她所向披靡。然而,当一个个新人在她身边变成旧友之后,红叶发觉,自己始终无法忘却那最初的记忆,和那个惊心动魄的夏天。
红叶毕业后来到这座海滨小城。迈向社会之后,她的视野开阔了,也见识了更多有着异省风情的男人。红叶便大把大把地将他们抓过来,匆匆地填塞着自己空洞的内心。然而,那场疼痛的撞击留下的深坑就如同宇宙中的黑洞,无论扔进去多少个男人,都无法将之有效填充。
红叶累了。她把男人们暂时放到一边。经过一段时间的情感沉寂之后,她决定结婚。她决定嫁给第一个向她求婚的男人。
于是就有了身边这个人。她的丈夫。
红叶的丈夫原来是她的同行,保险公司职员。后来自修了法律专业并考取了律师资格证书,现在一家律师事务所供职。
这是个白净瘦弱的男人,跟红叶记忆中的那个影子有着迥异的外形,并且有着不错的前途,然而红叶并不爱他。
每个周六的早晨,当红叶过早地醒来之后,被那团影子所折磨时,她就强迫自己去注目这个枕边人。她看见身边这个男人肤色灰白,四肢却生着黑长的毛,她就有些厌恶地挪开视线,不再去看他,眼前却浮现出那个皮肤黝黑却如油亮光滑的泥鳅一般的男人躯体。
如果一个星期中,能把周六那个日子永远撕掉;如果今后的日子中,能把那个黑色的影子永远擦去——红叶想,如果这样的愿望永远不能实现,那么她就会永远在每周的那个清晨,在一片空寂中痛苦地醒来,直到生命变成一片废墟。
许多年前,当孟菲还是一个目光清澈直发飞扬的女大学生时,她读到了一首诗,立即就被它打动了,那首诗很著名,叫做《我不相信》。她认为,“我不相信”决不仅仅是一种怀疑的姿态,更多的是那么一股不甘屈从的力量,不甘心屈从于现实中已被世人重复多遍的某些既定的框律,不甘心屈从于人们因为心灵的蒙昧和愚钝而书写的所谓的历史,不甘心让自己的人生戴着世俗的镣铐跳舞,不甘心让理想终年在地面上爬行而无法振翅高飞……年轻的孟菲被这首诗深深打动了。那时她已经开始谈恋爱了。爱情的神圣使她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我不相信!她不相信自己的心灵有一天会变老,甚至不相信她那如花的容颜会有枯萎的一天;她不相信他们的爱情会燃尽热情,她认为绚烂的结局并非一定要归于平淡或者腐朽,而是更加绚烂;她更不相信婚姻就一定是爱情的坟墓,它将成为保护他们之间炽热情感的城堡,可以抵挡一切来自世俗的入侵之敌。
……弹指之间,十多年过去了,时光之水日日夜夜冲刷着生命的河床,它带走了一些什么,又留下了一些什么呢?
偶尔在书刊或报纸上再次与那首诗相遇时,她竟不敢面对它。她不敢把那首诗完整地重读一遍,不敢细细品味那里面依然深藏着的那种不屈从,不敢过多回想自己当初的少年意气——她不敢面对它,就像不敢面对自己脸上细细的皱纹。她能够用来安慰自己的只有一点:还敢于面对自己的灵魂。她觉得,历经多年的风吹雨打,她的心依然年轻纯正,年轻纯正得让她不忍放纵它去堕落。
“我不相信!”然而她不得不相信,曾经有过的憧憬正在被无情的时光无情的生活一点点剥离。她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日子一天天淡而无味地流失,看着自己富有活力的身体日日夜夜生存在一个没有多少活力可言的空间,看着自己朝九晚五为了谋生而忙碌渐渐淡忘了年少时的理想,看着自己与从前的恋人今日的丈夫之间情感的火焰一丝一丝在熄灭……她曾经不愿相信的一切,都在一步步向她逼近,她不敢却又无法不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现实是强大的,任何个人的抗争都将是无力的。放弃抗争之后,无边的倦怠就会铺天盖地般袭来。
孟菲发觉,在她的生活中,倦怠已经成为一种敌对的势力,且正日渐壮大起来。倦怠像一群白蚁,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地镂空着生活的根基,涣散着生命的活力,她担心有朝一日她的身体也会被蛀空,变成一只风干的皮囊,上面布满一个个细密的空洞,挂在干硬的枝条上,在冬日的冷风中发出最后一丝虚弱的哀鸣。
不是吗?她已经开始涣散了。她对工作没有热情:不上不下的年龄,不好不坏的职业,不明不暗的所谓的前途,不远不近的退休的日子。她对厨房没有热情:不做饭不行,做好了饭又常常食者无几,进食的过程已经丧失了应有的乐趣,仅仅成为维持生命的本能。她对充实女人的衣柜或梳妆台没有热情:不打扮一下吧,同事或朋友们会笑你不懂得生活;打扮得可人一些呢,又没有心中希望的欣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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