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
字号

我那灰色的童年和极度压抑的青春期 第3节

点击:


好像是开始劳动的第三天吧,中午休息,回雇主家吃中饭。我们都累得筋疲力尽,互相靠着走着。现在一回想校方拿我们这些学生去赚钱,就发恨,那真不是一件轻快的活计。每年到这个日子的时候,我们就愁得不行。

当然在这个时候,人脉的作用便突显了出来,我同村的一个小子就从来不参加什么狗屁的“勤工俭学”,整整三年,他一次都没参加过。后来知道,他的舅舅是教育局的,他只需拿起电话,按几个数字,那小子便不用勤工俭学了,便不用像我们一样,天不亮,就浑身疼痛地爬起来,摸黑上路。途中必须经过一处,那一处,对当时的我来讲,是极恐怖的地方。

公路与土地相连接处,有一座坟,那坟不高,在农民的眼里,每一块能种植庄稼的地方,他们都不会放过,因此,天长日久,那坟便渐渐地缩小为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土包了。即便是这样,对于十几岁,胆子很小的我,也是极恐怖的了。

平时上学放学赶在白天,便也大着胆子过去了。“勤工俭学”这几天便不同了,我每天都是披着星星去,戴着月亮回。这样子,那个小小的土包,便成了我心理上极大的威胁。每次经过它时,我都是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然后卯足了劲儿,猛地蹬动车子,快速地驶过去,驶过去了,离得远了,也就不害怕了。

我那时总是假想这样一个场面:当我经过它时,突然从它里面伸出一只大手来,一下子把我拽进去。说也怪,平时不这样想,每当经过它时,便不自觉的这样想起来。越想,便觉得那只手就要伸过来了。有时候也以唯物主义者自居,做自我的激励。可是快要经过它时,还是要大声喊叫着冲过去。这些都是我们这些没有人脉的家庭的孩子所不得不面临的,而那个有人脉的小子便不必了。

11

我们的原本在村长家隔壁的那所房子,还是能说得过去的,可是自从父母承包水田折了本之后,债主们便踏破了门槛。父母又是极要强的人,偏偏一些狠心的债主赶在年三十来家里讨债。父母实在急得没了办法,好说歹说,求人家宽限些时日,便低价出售了房子。因为卖得急,人们又都知道父母急着用钱还债,偏偏都联合了似的勒着价钱,硬是比买时还少了许多出手了。

房子卖了,债还清了,父母的心里轻松了些。可是又面临着难题了,总不能住在露天里啊,便在雨天,搬进了奶奶家的厦房。父亲套上牛车,只一趟,便都利索了。其时,我差不多在小学三年级吧,先是一点事情都不知道,只是见一个邻村男人来家里几趟,当时隐约着明白,父母要把房子卖掉了,但是并没有感觉怎样的失落。

事后,过了一段时间,临村的人一直没来过,我便也把这件事忘却了。直到一天放学回家,一进门,突然感觉空荡荡的,不是心理上的空,而是实实在在的空。箱子、被褥什么都没有了,单剩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我正愣着,父亲进来了,将最后一件东西搬了出去,我明白这里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强的失落感。可能还是因为年轻,也不知道悲伤,临走时,还在炕角处立了一根火柴,想要过几天回来看看它是什么样的状态存在着。潜意识里,我可能也知道,我是不可能再回来的了,但还是那样做了。

果然,我后来一直没能再回去过,那里已经不再是我该去的地方了。

12

奶奶家的厦房很有些历史了,纯土质构造,棚顶苫着茅草。大约三十几平米,外高而内低,推门进去,感觉一下子跌进去一样。室内光线很弱,太阳光照进去的少得可怜。墙壁也黑得发亮,灶台是泥抹的,棚和墙壁是报纸糊的,因为年头久,报纸显得黄而黑,看不出一点字迹。只有朝东向有一扇窗户,是用塑料布钉做的。旧是旧了些,好在还结实,不会因刮风下雨而有倒塌的危险。

东西堆了一炕,乱七八糟的,母亲开始归置,我因为年纪小,不感觉怎样的落差,怎样的悲伤,母亲心里却很难过。她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她的表情却凝重得很,我知道她在难受着,便故意找话要安慰她:“这地方也挺好的……”我想要举几个例子,以证明这地方还是有些好处的。但是我扫视了半天,实在找不到可以证明好的地方,便嗫嚅着,不知道再往下说什么。

母亲看着我,先是苦笑了一下,继而便明白了我的心思,也就不再把愁苦表现出来,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和我说些学校里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她的心里是苦的,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了,便愈发理解了母亲那时心里的苦,也便愈发的可怜她。

我们换了一个新家,心情有些变化,但是农民骨子里最朴实的本质没有变,父母依然披着星星出去,戴着月亮回来,为了家计辛苦着,我依然背着我的军用挎包,迎着太阳去上学。

可是没过多久,这个房子,我们也住不成了,因为我的五叔,一个痞子、无赖,本不想在这里提他的,但是那段苦涩的日子,确实拜他所赐,便躲不开了。他是最小的,比父亲差了一轮多,因此,小时在家里有些宠坏了,长大了,也就真的变坏了。上了几天学,便务农了,务农又务不成,没有耐性,抡几下镐头就嚷嚷着累,正经做事的人便嫌他碍事,他也便不去做了。

整天往镇子里偷跑,结识了几个街头小混混,回来便也学人家,留长指甲,不管和谁说话都扬起脑袋眯着眼,冬天只穿一件外套,冻得哆里哆嗦,浑身上下摇晃,就是不肯套上棉衣。最坏的是,也学人家,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夹了一根带有过滤嘴的香烟。奶奶说过他几次,嗯嗯哈哈的应着,说多了便不耐烦,扯上衣服走了。几个哥哥都成家了,农事又忙,便无暇去管他,渐渐的,他便成了一个地道的招人嫌厌的无赖。

到二十多岁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来给他保媒,家又穷,又不务正事,谁愿意保呢!没有女人管着,他的脾气渐渐的就坏了,常在外面喝酒,回来便惹是生非,他常找麻烦的人便是我的父亲。因为父亲老实,便纵惯了他。我常常趴在炕上做着作业,门突然就被咣的一声踢开了,他醉醺醺的摇晃进来,拎着菜刀或铁锹,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砸掉。

父母当然不会放任他的胡为,便被迫以武力方式阻止。那场面,我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我的胆子恐怕就是那时给吓坏了,现在三十几岁了,一个人睡觉时,还要把卫生间的灯开着。我很恨这个五叔,因为他,使我的童年在恐惧中度过。

上学时还好,一到周末,我自己在家时,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他闯进来发疯。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周末,吃过早饭后,父母都下田了,我一个人趴在炕上温书,突然门被推开了,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我想,是他来发疯了,可是只有我自己在家,可怎么办?我一时急得不知道该躲在哪里,也是因为情急,大声问了一句:谁?回答的是什么我没有听清,因为吓得脑袋里嗡嗡乱,声音却很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喝醉了酒。完了,真是他!我该怎么办?我想要下地,趁他开里屋门的空儿,一下子跑出去。我刚穿好鞋,屋门开了,我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是同村的一个老太,声音居然那样的像,吓得我差点儿尿了裤子。论辈分,我该叫她舅奶,我心里生着气,又不好埋怨她,一边也庆幸着不是他。

13

终于,父母选择了躲避。那天正下着雨,地上很泥泞。我放学回来,推开院门就看见父亲和五叔扭打在一起,两个人身上滚满了泥水。我想上前去帮助父亲,却被从隔壁过来的母亲拽去了邻居家。路过父亲的时候,我看见他正奋力地扭着五叔的胳膊,旁边是我们的衣服、被褥,都浸泡在泥水里。我一下子很有些心灰意冷的感觉,我怎么出生在这样一个家族里?!我想当时母亲的想法可能和我差不多,不然,她不会狠着心而不去帮父亲一把的。

母亲在邻居家哭了,哭她的命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是觉得她实在命苦。忘了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把父亲和五叔分开的,母亲带着我从邻居家出来时,我看见父亲在前面赶着牛车,车上是我们的沾满了泥水的衣服和被褥。母亲拽着我的手跟在后面,她的脸色一直凝重。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泥土和草搭就的厦房,没有悲伤,没有痛苦。

我不知道父亲要带我们去哪里,也不敢问母亲,只是默默地跟着走。父亲在一排木栅栏门前停下了,车停下了,母亲和我也停下了。父亲费力的搬开木栅栏门,把牛车牵进去,看着母亲和我都进来了,又费力的将栅栏门移回去。

这是三叔的房子,也是用泥土和草搭就的,不过要宽敞许多。三叔全家在外地打工,这里奶奶和三叔的小女儿住着,所以正房我们还是不能住的。正房的西边有一个厦房,比我们住的上一个还要小,不过比那个新,屋子里到处都是泥土和草的味道,那味道却并不难闻。母亲拽着我,坐在铺着席子的土炕上,没有一句话,父亲也没有一句话,一趟又一趟的将车上的东西搬到屋里,堆在炕上,我看他很辛苦,想过去帮他,却终没有动一下。

父亲搬完了,便赶了牛车出去了,衣服上沾了很多泥水,也没有换,他知道母亲不会对那些堆在炕上的东西一直不理的。果然,父亲走了十几分钟之后,母亲便出去抱了一捆柴,在灶膛里面生起了火。时值四月末,天气还凉,房子空了很久,屋子里更是阴冷。灶膛里的火呼呼的向外窜着火苗,火光映在母亲的脸上,我看见她凝重的表情在渐渐的平展,她毕竟还是心疼父亲和我的。

屋子里渐渐的暖和起来,母亲开始归置堆在炕上的那些东西。看着她心情稍好些了,我想找些话来安慰她,想了想,说了句到现在还感觉牵强的话:草房也不错,草房有草房的好处,我就不爱住瓦房。母亲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听着,终于笑了。

14

三叔在外面赚了些钱,回来买了一个好点的砖房,把那间草房卖给了我们。其时,房子已然很破旧,可是,我们终归是又有了自己的房子。

破旧的房屋,使我从小就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每到春秋两季,风像发了狂一样肆虐,屋顶的茅草经常被刮掉很多,很有些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描写的样子。冬天还好些,只是冷得紧,墙壁上常挂厚厚的一层白霜,缸里的水也冻很厚的冰碴。夏天就糟糕了,每逢下雨天,棚顶就会往下漏雨,炕上摆了大大小小的盆碗接雨。赶上下大雨,就不好过了。

眼看着外面的水白亮亮了一片,母亲拿了木棒从里面将屋门支住,刚顶住,整个门扇就翻了过来,水一下灌进来,鞋先漂起来,她一边冲我喊着:上炕去!一边拼力地将几袋米和日用调料等搬到高处,水就已经没过膝盖了。我惊慌地大喊大叫着,父亲穿着雨衣,拿着铁锹,急急忙忙的去疏通水道。幸好水没有漫到炕上来,就慢慢的退下去了,仍会存有很深的积水,母亲和我用脸盆往外淘。这样的场景,我们经历过很多次,但是,我们并没有失去对生活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