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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红卫兵的自白梁晓声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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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我?你姜大哥还嫩得很哪!”卢叔精神大振,兴奋中枢顿时转移。

于是他们就下棋。

一会儿,马家传出了黑管和小号的合奏: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而我的内心充满烦愁的母亲,已和那些婶子辈的女人们坐在院子里了,向她们寻找安慰与同情。

我仍拿着那份《北京日报》,坐在卢家那堆旧报中思索:报上这篇批判文章果真是一个信号吗?一场严峻的政治运动果真就要来临了吗?我有点不相信收破烂的卢叔的预言。四月十六号的报纸,那一天已经是四月二十一号了,这几天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吹了一遍又一遍。那是马叔和窦叔合奏得最好的一支曲子。

至于邓拓和吴晗两位“作家”,我暗暗有些替他们遗憾。比较起来,我更早些知道的是吴晗这个名字。因为我还读过他编写的《春秋故事》和《战国故事》。从那篇文章看,对他们的批判是有理有据,难以反驳的。自己喜爱的两本书,原来是宣传资产阶级世界观和生活方式的书!我的遗憾不仅仅为着他们的错误,也为着我自己的被骗。

“将!你死棋无解了!”猛可地,听得卢叔满怀胜利喜悦大喝一声。

春天的晚风习习吹拂。院里那棵老榆树轻轻摇晃着满枝肥嫩的榆钱儿。月亮在人们不经意间升起来了。向我们的大院慷慨地洒下如水的月光。憋闷了一冬季的院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在这个美好的晚上,似乎格外不愿呆在家中。

两个棋迷又重新摆开了一局,张叔不知何时凑在了旁边,喝五吆六乱支招儿。

女人中传来了母亲不很舒朗的笑声。

我很久没听到母亲笑了。

连平时不太合群的孙叔也迈出了家门,自言自语:“今晚院里好热闹!”说完,转身进屋了。一会儿搬了把椅子又出来,坐在自家门口,手捧着半导体,戴着耳塞,不知独自听什么节目。

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和院里其他孩子们聚在马家窗外,静听黑管和小号的合奏。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旋律在院里悠悠回荡。

当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夜晚,是我们院所有人家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和睦的,友善的,安宁的,愉快的夜晚。

那个难忘的夜晚,至今保留在我的记忆中……第三章

我的语文老师姓庞,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是位四十多岁身体微胖的女性。

第二天上语文课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是:“同学们,看过四月十六日《人民日报》的举手。”

我环视两旁,无人举手。

我犹犹豫豫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许久没移开。她仿佛默默期待着更多同学举手。

过了几分钟,还是再没有一个同学举手。

她终于对我说:“你把手放下吧。”

她摘了眼镜,掏出手绢擦了半天,戴上后,盯着粉笔盒沉思起来。她脸上有种惴惴不安的表情。好象她预感到了某种威协,但又不知怎样才能保护自己。

她的反常神态使同学们奇怪。坐在我两旁的同学将目光投到我身上。

终于,她抬起头望着大家,以诚恳的语调低声说:“同学们,今天我首先要向大家作检查,承认错误。上个星期,为了指导大家学习杂文写作,我曾在课堂上向大家读过《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中的几篇。这两本书,现在已经受到了公开批判,是宣扬资产阶级思想的书。我给大家读过的那几篇,是这两本书中问题最严重的几篇……我……我已经向学校领导交了书面检讨……我思想觉悟不高,认识水平和批判能力太低,以至于……在课堂上间接地传播了坏思想……我感到对不起同学们……很内疚……我欢迎大家对我进行严肃的批评……我……我保证今后再也不犯这种性质的……错误……今天的作文课,不再写杂文了,改写记叙文,文题不定……大家任选吧!……”

说完这一大番话,她脸上出汗了,又掏出手绢擦脸。

在大家埋头写作文的时候,她轻轻走到了我身边,低声说:“你出来一下,老师有话对你讲。”

我跟她走出教室,她将教室门掩好,说:“全班只有你一个人看过四月十六日《人民日报》上那篇批判文章的,老师的错误非常严重,你要是对老师今天的检讨还有什么意见,希望你能当面向老师提出来……”

我的语文成绩一向较好,是她喜爱的学生之一。我连连摇头,不容置疑地说:“没有,没有。”

她却说:“怎么可能没有呢?你当面向老师提出来,总比以后……提出来吧,无论提得多么尖锐,老师都会从内心深处感激你的……”

“没有!老师,真的!”我脸都急红了。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错误看得那么严重。以后我才知道,她是个“摘帽右派”。

“也许……是老师把你想错了……”她似乎感到自己简直是逼我,脸上浮现歉意的苦笑。

……

哈尔滨郊区农村发生严重虫害。两天后,我们全校师生到松花江北支农去了。苞谷苗长起了一尺多高,大头菜刚开始抱心儿。铅笔那么粗火柴杆那么长的青色肉虫,白天怕晒,隐蔽在苞谷苗和大头菜的叶背面,却不停止啮食。天可怜见!社员们的黄泥小屋后墙上,无一不用白灰刷写着“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争取高产稳产,努力实现第三个五年计划”、“学习大寨好榜样,敢叫日月换新天”之类标语,由于两年来连续遭受水灾,粮食未收,生产队今年竟穷到了买不起几袋农药的地步!仅有的一台破旧的喷雾器也坏得根本无法使用。只能依赖我们这些中学生帮助灭虫。办法又简单又野蛮――戴上手套,用手指捏死。

一片地中,何止千万青色肉虫!幸亏中国人多。支农又是学生的义务。

同学们最初都不敢接近患地。女同学尤其不敢越“雷池”一步。一个个双手戴手套,站在地边,如同站在悬崖边,畏缩不前。老师督促,万般无奈,提心吊胆踏入地中,怀着恐惧蹲下身去,颤颤抖抖的手翻过一片叶子,那青色肉虫蓦然入眼,多到触目惊心,一个个立刻失声尖叫,仓惶跃起,奔逃开去。有的浑身瑟瑟发抖。有的脸上吓得变了颜色,冷汗淋漓。

几个平时常以勇敢者自居的男同学都不愿显示他们的勇敢了。

老师也是怕的。老师怕也只好装出不怕的样子给同学们做“示范”。“示范”无效。老师就在地头组织我们坐下来学英雄人物,学革命先烈。

老师说:“大家想一想,如果麦贤得和我们在一起,会象我们这种样子吗?”

同学们都羞惭地垂下了头。

老师又说:“大家想一想,革命先烈面对反动派的屠刀,连死都不怕,我们今天却怕危害农作物的肉虫,可耻不可耻?”

大家的头垂得更低了,但仍没有一个人表示愿作榜样。

老师最后干脆说:“反正这个生产队的虫害包给我们班了,早灭一天虫,早一天回学校上课。咱们学校的课程进度已比其它中学落后了好几节,你们升不上高中可别怪老师!”

大家纷纷抬起了头。

升不上高中,对我们将来意味着什么,我们心里比老师更清楚。

于是我们默默走向那片可怕的土地。

那是人和千万条青色肉虫的“战斗”。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不知除了中国,还有哪个国家以同样的方法灭虫?也不知道我们共和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还有多少农村穷到了买不起几袋农药和喷雾器的地步?更不知我们一代人升学的权利早已被决定取消了!许多同学吃饭的时候呕吐不止。有一个胆子最小的女同学,因为裤筒里爬进了几条虫子,没个掩身之地可以脱下裤子抖抖,吓得抽疯昏厥了。

然而为了早日返校上课,每一个同学都以最大的勇气克服胆怯。

然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步步逼近着我们。我们命中注定将受它愚弄。正如收破烂的卢叔所说的那句宿命观点――劫数难逃。

我们在江北农村度过了“五一”。

支农劳动结束后放了三天假。

我们重新开始坐在教室的那一天,上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过了很久,不见一位老师的影子。老师们被校领导召集在一起,开什么“紧急会议”。

忽然安装在教室门右上方的喇叭箱里传出了校长的声音:“全校同学们,经校领导和全体老师一起讨论决定,今日不上课了,收听重要广播。收听后,召开全校大会!”

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军舰又侵犯了我们共和国神圣的领海领空?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又取得了巨大胜利?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集团又掀起了反华叫嚣了?蒋介石又向大陆派谴特务组织了?我国外交人员又发表了什么庄严声明或强烈抗议了?……

全班同学交头接耳,猜测判断。

喇叭箱嗡嗡响了一阵,一个男性严峻的声音开始冲击我们的耳膜:“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开火――毛主席经常告诫我们: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

我顿时想起了收破烂的卢叔的预言――毛主席他老人家又要搞运动了!在经历了灭虫劳动后,我变得很神经质,夜里常常做恶梦,梦见自己浑身爬满了青色肉虫,它们啮咬着我。

早已将卢叔那天晚上的预言忘得一干二净了!

果然如一个收破烂的卢叔所料!

那个男性的严峻的声音继续着,字字铿锵,句句有力,充满浩然正气,充满压倒一切的战斗性。它使我的心怦怦跳,它使我遍体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包围。几乎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我内心里煽起难以平静的情绪。

“阶级敌人不仅从外部,而且从内部拼命地破坏和攻击我们。而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们攻击的矛头,总是对准我们的党和社会主义制度……

“邓拓是他和吴晗、廖沫沙开设的‘三家村’黑店的掌柜,是这一小撮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的一个头目……射出了大量毒箭,猖狂地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

“邓拓一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迫不及待‘破门而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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