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开山一开始默默无语,听到这儿朝乔先生说:“你贵姓啊?”那文说:“刚才人家不是说了吗,姓乔!”朱开山点了点头说:“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是怎么个事儿——山河矿是在和日本人争夺甲子沟是不是?现在因为山河矿缺钱、缺技术,那个姚厅长就不批,是不是?”乔先生点头说:“正是这样。”
朱开山举起酒杯说:“来,我在这敬上三杯,第一杯,感谢你乔先生还愿意听我老头子说话。”朱开山自己饮下,又斟上举起杯说,“这第二杯,我感谢姚厅长能派你乔先生亲自来过问山河矿的事。”朱开山又饮下斟上,再次举起酒杯说,“这第三杯,我感谢姚厅长还没丢了中国人的良心,不忍心笔头子一勾就把甲子沟扔给了日本人!”说罢仰头喝下。
传杰和绍景相互看看,觉得朱开山有点怪异。绍景悄声问:“老爷子要干什么?”传杰说:“他是有话要说。”
果然,朱开山又举起了杯,脸色阴沉着说:“这一杯,就不是敬了,你替我捎个话给姚厅长,告诉他,山河矿的事,他批也得批,不批也得批。”乔先生有点蒙了,问道:“老人家,这话如何讲?”朱开山说:“道理就是一句话,中国人的事情,中国人自己办。小鬼子滚他妈一边去!”乔先生笑了说:“老人家,开煤矿是科学,是技术,在这些方面咱中国人确实落后于日本。”朱开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落后了,咱就撵!小日本子有什么?他三头六臂吗?三十年前,义和团的弟兄们砍他们,不也像砍西瓜似的吗?要不是后来朝廷撤了梯子,那一仗谁赢谁输,还说不定呢!”
乔先生瞪大眼睛说:“老人家,您闹过义和团?”那文说:“还是个大头目呢!”乔先生说:“老人家,听说义和团失败之后,有不少义和团的弟兄在北平前门外叫洋人杀了?”朱开山点点头说:“我就在其中。兵败了,就得认个掉脑袋。那天成百上千的弟兄被洋鬼子绑到了前门下面。洋鬼子里有俄国的、英国的、美国的,当然少不了还有小日本子。别的洋鬼子是开枪杀咱们,小日本子怎么杀——他拿刀一个一个地砍!乔先生,你知道,那时候咱都留着条辫子,他们砍倒一个,拾起辫子又喊又叫那个乐啊,鼻子不叫鼻子,嘴不叫嘴了。这时候你就看出来了,小日本子不叫人,是兽,是畜生!”
席上几个人听得热泪盈眶。乔先生问道:“老人家,你怎么活下来了?”朱开山说:“我辫子粗,不光粗,头发丝还硬呢!小日本子一刀下去没砍透!乔先生,你说,我能咽下这口气吗?我能眼瞅着山河矿叫日本人拿去吗?”乔先生泪流满面地说:“老英雄,你给我上了一课呀!说实话吧,鄙人不姓乔,姓姚,名振中,就是那个姚厅长。”朱开山笑笑,仿佛早已看出。那文捅一把传文,悄声说:“怎么样,我说人家是个当官的吧!”
绍景问道:“那你为什么说姓乔啊?”姚厅长一笑说:“不是怕你们缠住不放吗?”传杰问:“那山河矿的申请书,你能批吗?”姚厅长斩钉截铁地说:“批,肯定批。冲着老人家这番话,我也得批!只是资金的问题你们必须尽快解决,资金有了,我马上就批。”朱开山说:“那技术上的事呢?”姚厅长说:“相对还好解决,我可以帮着找几个这方面的人才。”绍景问道:“资金到底需要多少?”姚厅长说:“拿银元说,至少也得一百万。”朱开山问传杰:“咱们筹集多少了?”传杰说:“还不到三十万块。”朱开山说:“只要甲子沟的煤不落在日本人手里,钱算多大点事?来,老三,绍景,还有老大,老大媳妇,咱们都举起杯敬姚厅长。”姚厅长站起身说:“别,还是我先敬老人家一杯。”朱开山说:“就别客气了,为了山河矿,也为了感谢姚厅长,一块喝了!”众人举杯饮下。
朱开山摆摆手让大家都坐下,他埋怨传杰说:“该说的话你不说,不该说的话你倒说了不少。”传杰不解地问:“爹,你说什么呢?”朱开山说:“你怎么早不说,这开煤矿是和日本人对着干的。”传杰笑了说:“爹,你容人家说吗?俺这刚开了个头,你一巴掌就给拍下去了!”绍景说:“老掌柜,还说呢,传杰这个儿子你都不要了。”姚厅长笑了说:“是吗,老英雄?”朱开山大笑道:“确有此事啊!说什么好呢?两个字——老了!脖子朝后转,眼珠子朝后瞅了!”大伙也都笑了。
朱开山说:“刚才不是说资金不够吗?我想起来了,这趟回山东老家,听人家说,龙口的黄老先生家如今成了咱中国当铺这行最大的一家。听说连国民政府都和他们家借钱。”姚厅长说:“我也听说了,咱哈尔滨就有黄老先生家的分店。”绍景说:“人家肯帮咱们的忙吗?”传杰说:“张口三分利,人不亲,土还亲呢!”朱开山说:“是啊,过两天你和绍景去一趟龙口,拜一拜黄老先生。”
2
秀儿正往四味楼里走,后面有汽车的喇叭声,回头一看,一郎开着一辆轿车停下来,问秀儿:“咱爹在家吗?”秀儿忽然有些不自然,低头说:“在,在楼上呢!你还开上车了?”一郎说:“商社为分号新买的。”
秀儿把一郎领进屋,自己出去了。一郎将手中的一个点心盒子放到桌子上,说:“爹,娘,这是盒绿豆糕,伏里冲着喝解暑。”文他娘说:“还是一郎想得周到。”朱开山问:“一郎,你那分号开起来了?”一郎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说着掏出一个大红请柬,“后天,我们东胜商社的哈尔滨分号开张,请爹和娘光临。”文他娘说:“我一个老太太就不去丢人现眼了,他爹,你去吧!”朱开山说:“也够呛!三儿和绍景去山东了,开煤矿的事全落我一个人头上了。”文他娘说:“你再忙,一郎的事也得去捧场。”朱开山说:“行啊,插空吧!”
一郎说:“爹,听说森田物产也要在甲子沟开煤矿,咱能争过人家?”朱开山说:“争不过也得争,那是中国人的矿山。一郎,森田物产的人你熟悉?”一郎说:“说不上熟悉,来哈尔滨做生意了,少不得去见一下。爹,森田物产的势力可不同寻常啊!”朱开山说:“怎么说?”一郎说:“他们总裁,森田大介在日本,上上下下都有些人啊!”朱开山说:“好啊!我这一辈子就喜好和有头有脸的人打交道。”
秀儿换了件衣服进来,半截袖,藏蓝的底,小白花。文他娘说:“秀儿,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件褂子?”秀儿说:“才做的,就用你给俺的那块家织布。”文他娘说:“别说这样式还真上眼哪!是不是,一郎?”一郎笑笑说:“挺好看!”秀儿拿起茶壶说:“娘,俺沏壶茶水去。”文他娘说:“你和厨房说一声,弄两个菜。一郎,今晌午就别走了,在家里吃。”一郎说:“娘,别忙了,俺还有请柬得送呢!”文他娘说:“那好,娘也不强留,秀儿,送送一郎。”
森田宅邸书房里,森田又在桌子边站着舞弄毛笔字。石川进来,森田也不抬头,只问:“开采申请书批下来了吗?”石川说:“姚厅长这几天又不在家,说是出去考察了。秦秘书说姚厅长一回来,他马上催办。姓姚的没有理由不批,我们的申请书写得无可挑剔。”森田说:“甲子沟煤矿将是全满洲,甚至东北亚最大的煤矿,这你清楚吧?”石川说:“清楚。”森田说:“中国人绝不会轻易把它让给我们的。从明天开始,你守在矿业厅,非见到那个姚厅长不可。”石川说:“是,总裁。龟田一郎在外头等您呢,他的东胜商社的分号要开业,给您送请柬来了。”森田说:“让他进来吧。”
片刻,石川引着一郎来到书房。一郎向森田鞠躬敬礼:“老前辈,您好,又来打扰了。”森田转过身看看一郎说:“小同乡,近点,再近点。”他眯着眼,仔细地审视着一郎,“你这眼神,还是不对呀,还是少了点天照大神子孙的光彩。”一郎笑了笑,没言语。
森田扯着一郎的手到了桌边,说:“小同乡,过来看看我写的字。这几个字还看得过去吗?”一郎说:“老前辈,我不懂毛笔字,说不好。”森田说:“那认识这几个字吧?”一郎念道:“不问一身艰难辛苦,经营四方,安抚亿兆,冀终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这是明治天皇《安抚万民之宸翰》里的话吧?”森田点点头说:“我们不能忘了天皇的训诫,要时刻想着报效天皇,为国尽忠。你我虽然现在身在满洲,但是不能忘了实现明治天皇‘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的宏愿啊!”
一郎点点头道:“知道了。老前辈,晚辈的东胜商社哈尔滨分号后天开张,请您到场赏光。”说着递上请柬。森田说:“那种热闹的地方我就不去了。小同乡,人老了,就是想清静一点。石川代我走一趟吧。”石川说:“是,总裁。”森田说:“再带上两万元礼金,算我对小同乡的一点意思。”一郎赶忙道:“老前辈,这不行,太破费了。”
森田在自己的书法上落了款,缓缓抬起头,说:“小同乡,你的生意和我的礼金都是一回事。都是为了‘拓涛和布威’。”一郎说:“拓涛和布威?”石川说:“明治天皇的那句话——‘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一郎点点头道:“明白了。”森田说:“小同乡,在哈尔滨你还有熟人吗?”一郎说:“有,开四味楼饭庄的朱家。”森田说:“哦,那是家山东菜馆。”一郎说:“小时候,我病得很重,他们救过我的命。”森田盯着一郎说:“中国有句古话,知恩必报。”一郎说:“是。”森田说:“上至天皇,下至贫民。”一郎说:“晚辈知道。”
石川送一郎出来,一郎说:“森田前辈的礼金太重了。”石川说:“森田总裁向来是仗义疏财,一生喜欢帮助别人,何况你还是他的同乡。”一郎说:“可是,怎么回报森田前辈呢?”石川说:“森田前辈向来是施恩不图报,放心做你的生意吧。”
一郎把请柬一一送完,回到马迭尔大酒店时,天色已经擦黑。他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却见秀儿挎着个小包袱斜倚在门上发呆,显然已经等了好久。一郎轻轻地咳嗽一声说:“来了,二嫂。”秀儿回过神来,不觉红了脸,赶忙说:“以为你上午送完了请柬,下午就回来了呢。”一郎说:“你下午就来了,等好久了吧?”秀儿羞涩地摇摇头。
二人进了屋。秀儿打开包袱,拿出一件崭新的衬衣说:“俺给你买了件衬衣。”一郎说:“这何必呢!叫你破费。”秀儿说:“俺上回喝醉酒,把你的衣裳都吐脏了。你明天开业大喜,怎么也该有件像样的衣裳不是,这件也不知合不合身。”一郎说:“那我试试。”他拿起那件衬衣来到镜前,解开自己的衣扣,秀儿赶忙转过身去。一郎换上新衬衣说:“我觉着挺合身,你看呢?你是不是量了我的身材买的?”秀儿羞怯地笑着说:“胡说。”她帮着一郎把领口系上,“把这扣系上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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