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泰达挂钩因为死的一家之主是地产公司的职工。
这一事件是何总在紧急碰头会上宣布的。何总所讲比传闻简洁,却具有权威性:死者包某,男,四十七岁,地产公司机械队铲车工。家属曲某,女,四十二岁,华夏纺织厂下岗女工。小孩,男,十四岁,中学生。经法医鉴定死因是毒鼠强中毒,排除他杀的可能。
介绍完情况,何总开始布置善后,鉴于是自杀,遂不存在法律问题,又鉴于是全家人遇难,要做的事相对简单,一并火化而已,何总着重谈了对这一事件将在公司产生不良影响的应对,谈到这上面何总神情严峻,语气沉重。
他说:“人死不能复生,而我们公司还要生存发展下去,因此必须认真做好应对,把影响减小到最低限度,不能由此引发出危机。具体事项,一是宣传处时刻与媒体保持联系,要不惜代价杜绝消息披露。二是地产公司开始人心不稳,机械队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正在鼓动工人到市政府上访。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要做好工作,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何总提出由公司派出得力干部,到地产公司做化解工作。
让吴桐没有想到的是这事竟然落到他的头上。是宫汉臣的提议,说他的叔弟在机械队,可做内应。吴桐嘴里不说,心里却反感“内应”一说,机械队不是敌营,叔弟也不是奸细。当然他心里也清楚宫推荐他去是鉴于他俩刚刚结成了“联盟”,他去他放心。
事情紧迫,何总对他稍做交待,便催他出发。出了大楼他尚不能认可眼前的现实,心里疑惑:泰达上下这么多人,怎么这事就分派到自己头上。
路上,小汪告诉他两年前机械队也闹过一回,何总和王梅一块赶去做工作,可工人不仅不买账,反倒把他们搞得十分狼狈。从此他们再也不肯去那里。别的领导也一样。
机械队不在地产公司本部,车行半个多小时才到,在门外只听车间里人声鼎沸。吴桐让小汪先进去把叔弟喊出来,很久没见着叔弟,也顾不上说家常,直接问工人有什么动向。叔弟说正在议论是先去火葬场开追悼会,还是先去上访后开追悼会。吴桐感到事态严重,忙掏出手机打到何总办公室,何总显得很激动,说要想一切办法阻止工人上访,告诉他们只要不上街别的都好商量。
挂了电话吴桐怔了怔,像对小汪和叔弟,又像自言自语:咋商量,咋商量。小汪说让他们选出代表,和代表谈。吴桐转向叔弟问:谁是带头的?叔弟说是铲车班常班长。小汪问这人野蛮不野蛮,叔弟说没见过他耍野蛮。小汪说要是有人对吴总动手,咱俩得上。叔弟说这还用说,他是俺哥。吴桐并不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想的还是解决问题,他问叔弟工人赶在这当口闹事,除了同情死了的工友,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叔弟说要求补发工资,已经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吴桐问你也没发?叔弟说没。吴桐说你咋不早和我说?叔弟说对你说有啥用,也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公司要解散机械队,把人一鞭子赶回家,大伙不同意。吴桐不知道扣发工人工资,却知道解散机械队的事,宫讲过。他觉得都关乎工人的切身利益,工人有权利争取,而公司也理应负起责任。“商量”的基础在此。
坐而论道终不能解决问题,吴桐下了车,在小汪和叔弟的“护卫”下进到车间里。
许是工人情绪过于激动的缘故,没人注意到从外面进来了人。吴桐趁机观察形势,发现车间很是空荡,有限几台建筑机械孤岛似的矗立着。叔弟悄声说,大部分机械都被宫卖掉了,为解散机械队做准备。吴桐发现工人围在一辆铲车旁,听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演讲,铲车上挂满了挽联和白纸花。
叔弟说这台铲车是包师傅生前开的,大伙准备开着它去市政府。吴桐哦了声,问讲话的那个人是谁?叔弟说他就是铲车班常班长。群情激昂,声音嘈杂,一开始吴桐听不清常班长讲的什么,可他清楚情势紧迫,到一定程度常班长振臂一呼,队伍便会浩浩荡荡向市府进发,那时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可他一时又不知该怎样介入,惶惑中不由看看小汪,小汪朝他点下头,穿过人群走到常班长身前,先用手势打断他的讲话,然后贴着他的耳朵说着什么。这一切都发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顿时鸦雀无声。
常班长顺着小汪指的方向看,大声说公司派人来解决问题了,我们倒要听听是咋个说法。小汪说是吴总会计师。有人吆会计师来给我们发工资,那我们欢迎。吴桐身上投来越来越多目光,他知道应该出面了,便穿过人缝走到常班长站着的地方,这瞬间他觉得眼前是电影里的场面,自己是电影里的角色。刚刚站稳,便有一个女工擎着一朵白花走到跟前,说和我们一起去给包师傅一家开追悼会吧。他没应声,从女工手里接过纸花。又听有人喊:为什么何绍光(何总)不来?王梅不来?宫汉臣不来?你来能解决问题吗?他转向常班长,向他伸出手,常班长不接“招”,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他。
他说常班长我们小范围谈谈好吗?常班长朝大伙发问:他说要我们派代表谈,行不?下面七嘴八舌地吆:我们没代表!我们都是代表!收起这套伎俩!他说可这样什么也不好谈呵。常班长想想问:你能代表公司吗?吴桐说我是公司派来的。
常班长问你说话能算数?吴桐说只要我答应了的。常班长说那好,你敢这么说,我也敢毛遂自荐当大伙的代表,但得当着大伙的面谈。吴桐觉得未尝不可,点点头。这时一个瘦高个男工从人中间出来,站在常班长身旁,说不能让老常单枪匹马,代表我也算一个,这样以后坐班房也有个伴。吴桐吃惊地看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那人也伸出手,说我姓安,吊车班的。有人喊安班长。吴桐也朝他叫了声安班长。
“谈判”在众目睽睽下开始。
常班长先提条件,说:“我们首先要为死去的包师傅一家讨回公道,悲剧完全是由公司拖欠工资引起,我们要求为包师傅开追悼会,这一条不答应,别的甭谈。”
吴桐不晓处理此类事情的惯例,可他大致明白两点,一是公司应对包师傅一家的死表明态度,开追悼会是应该的。二是这事不能闹出去,以免在社会上造成负面影响。他说:“我认为这个事件公司有责任,公司领导也很痛心,追悼会可以开,但最好不要去殡仪馆,就在车间里开,我代表公司参加。”
一片寂静,寂静得让吴桐心虚。想自己这态表的是对呢还是错呢?工人会认可?公司会认可?
“我个人认为可以。”常班长表态说。又看着大伙:“大家没意见吧?”
没人说话,不说话便是认可。
“但是,”常班长又说,“公司要为包师傅一家买块墓地,立一块碑,在碑上写明死因。”
吴桐想想说:“买墓地应该,立碑也没问题,死因还是不写为好。”
常班长想想说:“也行。”又问:“大家说行呢还是不行?”
“行。”
“行。”
“行。”
吴桐的心松了一下,他没想到问题解决得这么顺利,觉得工人们还是通情达理的。他说:“这个问题就这样了,下面大家谈谈有什么要求。”
还是常班长讲,讲的就是刚才叔弟向吴桐说的两项:补发拖欠工资和不许解散机械队。
吴桐觉得事关重大,自己不好贸然表态。他说:“请大家等一下,我立刻向公司请示。”
众人哗然。
吴桐顾不得许多,走出车间,给何总挂了电话,在电话里报告了现场和工人谈的情况,然后让他表态。
何总说只要工人不去市里闹事,可有限度地满足他们的要求。吴桐觉得何总的话怪怪的,问句限度在哪里呢?何总顿了顿,说地产公司的事应该让宫汉臣答复,你给他打电话,让他表态。吴桐虽不情愿可还是给宫汉臣拨电话,可电话关机,他只好再把电话打给何总。何总气呼呼地说这个宫汉臣耍花枪,回头和他算账。吴桐不吱声,等他表态。何总问句必须马上定吗?拖一拖行不行?吴桐说不行,工人要立刻回复,不这样就马上去市里讨说法。何总叹了口气,说那就告诉他们,工资的事分两步走,眼下先付一半,另一半春节前付,机械队暂不撤销。吴桐又问追悼会、墓地的事呢?何总说答应。吴桐又印证似的追问句这几条公司都答应了是不是?何总抬高声音说句“就这样”。吴桐带着“就这样”回到车间。
当吴桐参加了为包师傅一家举行的追悼会,和小汪离开机械队,他并没因自己的“不辱使命”而感到宽慰,相反平添了一份沉重,觉得自己肩头无形中担起了一份责任,这责任就是代表公司对工人做出的许诺,(工人们让他写下一张保证书,他写了)。白纸黑字,重重地压着他的心。
上班不久,吴桐接王前进电话,说已按照他的意见分出几个人去地产公司展开工作,估计一周内可完成那里的评估。他说可以。王前进又说如不出意外,可达预期结果。吴桐晓得王说的预期结果就是零资产。便说辛苦你了前进。
放下电话,他给双桃打去电话,让她转告宫总:评估的人马上便到。要为他们的工作提供便利。双桃说她马上去报告宫总。他没把电话直接打给宫,而让双桃转达,自是想让双桃起到“桥梁”作用。由此他领悟到不同的行事方式确会收到不同的效果,他为自己的“茁壮成长”而感到窃喜。
他又想到昨天与关总的见面,想到此他的好情绪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自己与宫的合谋是一项不洁(如果不说肮脏的话),为关总所深恶痛绝的行为。自己昨天还和关总一唱一和,抨击世风之不良,而今天便与这不良为伍,可谓是人格分裂,自欺欺人的。
郁闷中他拨了许点点电话。
“哦,领导。”
“有空吗?”
“是的。”
“聊聊?”
“好的。”
挂上电话,吴桐便打开电脑上网。所谓“聊聊”,也就是网聊。自在香格里拉夜总会分手后,两人没再见面,但有了新的联络方式:“网上见”,因有了夜总会那一幕,言来语去更增添了些暧昧,吴桐有时忍不住敲出个“想你”、“何时见见?”之类字眼,遇这种情况许点点一概回个“真晕”。许点点这字眼用的恰当。自己确有点“晕”。
“你好吗点点?”吴桐用键盘敲出。
“还活着,领导。有什么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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