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办公室,吴桐先给毕可超打电话,问他知不知道宫遭逮的事,毕可超说他没听说,又说他可以打探一下。
放下电话,吴桐十分茫然。从宫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干系,又联想到昨天焦亮说的要自己“滚”的话,心里生出实实在在的惶恐和危机感。他想在泰达的时日不多,与其让人赶走,不如自己先行一步。至于离开泰达的去处,他也想过,就是回学校,继续教书,在走下讲台半年之久的今天,他仍然觉得最适合自己的还是教书。
他记得有一次和杨老师通电话,试探性地谈到回学校的事,不料遭到杨老师激烈反对,说他是“烧包”,说这念头有都不该有。他说自己还没有回学校的打算,只是随便问问。杨老师说教师缺岗,要回是没问题的。
吴桐意识到是认真考虑退路的时候了。他抓起电话要给杨老师打电话,又觉不妥,一是杨老师肯定还会对他批评加告诫,二是一名普通教师起不到什么作用。他思忖了片刻,便直接给校长打电话。也是顺畅,电话通了。开始校长热情洋溢,可听到回学校的事就变了腔调,说这事有些难度,需要研究研究。他一下子想到这个电话打得太唐突,太没水平,真要办这件事,不是打打电话能解决得了的。他赶紧对校长说改日登门拜访。挂上电话他愤愤地想:当初要走坚决不放,说是教学骨干,现在又是这样一通话。他记得调动成功后王梅曾暗示对校方有付出(付出了什么她不说),看来现在想回去不付出是不成的。
毕可超回了电话,说宫落网确实,是从南方捕回来的,说这一来会牵扯到一些人。吴桐脱口问会牵扯到谁呢?毕可超说自然是相关人了。吴桐问怎样算是相关人?毕可超听出他的担心说放心,你我都不在内。吴桐“嗯”了声。
毕可超说:“最近有点烦,明天是春节前最后一个休息日,一块找地方放松放松怎么样?”
吴桐问句:“是去‘水世界’吗?”
毕可超笑了一声,说:“你就知道个‘水世界’是不是?这遭咱去雪世界,去山上的山庄去赏雪。”
吴桐问:“是幽居山庄吗?”
毕可超说:“你老可爱,山庄也不止幽居山庄一座呀。”
毕可超告诉吴桐,这座山庄叫静谧园,不对外,只对关系单位和朋友开放。但有一条规则,去的人必须带一位异性。吴桐说他没异性可带。毕可超说带上你小姨子嘛。经毕可超一说,吴桐倒觉可以,说我动员动员看。
他接着给双桃打电话,说了情由,不等他“动员”,双桃便爽快应允。
可是双桃在下午打来电话,说她去不成了。他问有什么事吗?双桃打了个艮说刚接到马尼的电话,他说明天要来。吴桐很带情绪说不要理那个洋骗子,没必要见他。双桃说他说要和我办手续。吴桐问什么手续。双桃说结婚加移民。吴桐说双桃你别天真,他还是在骗你。双桃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管怎么得见见,当面把事情砸实了。
吴桐仍然不能释怀,继续给双桃泼冷水,说跟着一个好人出国还行,要是碰上个坏人就惨了。双桃的声调也变得沉郁,说这个我知道,心里明镜似的,摆在前面的两个选择:为自己——留下,为好好——出去。听双桃这么说吴桐就不再争辩了。
一个下午吴桐心里都怅怅地。
到快下班的时候,他又想起毕可超之约,双桃不去了,得另找个人,谁呢?他想到陶楚,一想便觉得可以,自己已是自由身,陶楚更不用说,都没什么可顾忌的。他就给陶楚家里挂电话。
陶楚接了,可不等吴桐把话说下去便打断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接着扣了电话。吴桐一头雾水,为证实是不是拨错了号码,他仔细再拨一遍,还是陶楚,接起来仍然说打错了。吴桐放下电话,心想陶楚何以这样?
过了不久陶楚打来电话,先道歉,后解释她是在家附近打公话。吴桐问家里有人?陶楚吞吞吐吐说李赛他爸在。吴桐不理解,说他在有什么关系?陶楚嗫嚅说他缠着要复婚。吴桐说甭理他。陶楚说他串通李赛闹我。吴桐问怎么闹?陶楚哭咧咧地说李赛向我施压,说要他继续上学,不闹事,条件是我必须和他爸爸复婚。
吴桐说这是什么条件呵。陶楚说我不答应,李赛就彻底毁了。吴桐的心疼了一下,他知道陶楚已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当初好不容易离开那个人,现在又再入魔掌,陶楚真倒霉。他一下子想到刚才双桃讲她和马尼一事的选择,事实上陶楚亦同样,面对孩子,女人总是软弱的,总是选择自我牺牲,可牺牲就一定会换来好结果么?他觉得应该和陶楚深入谈谈(只在电话里讲不清楚),他等陶楚停止哭,问:陶楚你告诉我,你决定复婚了吗?陶楚“叹”了声,说:吴桐你说我还能怎样呢?吴桐跟着长叹一声。
事已如此,再说什么也枉然,赏雪的事更不能再提。
接着给毕可超打电话,通知他山庄不去了。毕可超问是不是女伴成问题,说不要紧,这事包在他身上了。吴桐说不是女伴的事,是自己不想去。毕可超问为什么?吴桐说句没心情。挂了电话。
吴桐病了一场,是重感冒。病状三步曲:头一天发烧,迷迷糊糊,第二天烧退,仍昏昏沉沉,第三天从床上爬起,浑身乏力,思维却异常的活跃,八辈子的事情都在头脑里翻腾。当然最后就落在眼前。眼前的事让他一筹莫展。
首要的事情是何去何从。王梅决心已定,“开”他只是个时间问题,快呢在春节前,慢呢在春节后。无论快慢终逃不过这一劫。事已如此,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可离开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回学校尚待“运作”,前途未卜,别的去处还没开始张罗,这般一旦让他“滚”,只能“滚”到下岗一族中,到时候再把房子移交给双樱,自己真的要流落街头了。面对着这样一幅实实在在的未来景象,他有些不寒而栗,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落到如此境地。
想想也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什么,相反倒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不说与王梅的恩恩怨怨,只说与地产机械队的瓜葛,原本与自己没一点关系,工人一闹就把自己送过去当黄继光,过后所有的人又不认账,让他一个人坐蜡头。他愤愤想,当初真不该劝阻工人,立什么协议,听任工人去闹一闹,没准会有另一种结果。
这时他不由想起王前进说的“你不操她娘,她不叫你爹”的话,当时只当着怪话听,现在似乎体会到话中包含的真谛。又因为当时王前进是针对王梅说这番话,他自然而然把这话回归到王梅身上。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听凭王梅的宰割,要和她摊牌。恶劣的说法是“操她娘”,叫她“叫爹”。
上来的这股狠劲令吴桐自己都感到吃惊。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对这一切加以斟酌权衡,最后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属无奈,是不得已而为之,正像文化人津津乐道的那句哈姆雷特名言:是生?还是死?
自己被逼在死胡同里。
不能坐以待毙。
他抓起电话,找王前进,可耳机里是无边的寂静。他想起生病后拔下了电话插头,将自己与外界隔离。他没马上让电话恢复功能,思忖这几天里谁会给他打电话?谁会因为找不见他而心急如焚?毕可超?双桃?陶楚?王前进?许点点?小汪?双樱?乔?他甚至还想到已身陷囹圄的星小姐。
然而当这些亲朋好友的面庞一张一张从眼前闪过,他一一地否定了:毕可超出差在外,在回来前不会打电话;王前进自向他开口借钱之后便没有联系;双桃正和马尼谈判顾不上他;陶楚复了婚连他的电话都不敢讲,更不会主动打电话;其他如双樱、许点点、乔出于各自的情况打电话的可能都几乎等于0。
这么想,心中便充满了无限的落寞与悲凉,曾几何时自己这个抢手货(双桃语)被大家敬着哄着追着惦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记得毕可超曾对他调侃,说他已打破老婆终身制,实行小姨子顶岗制,引入小姐合同制,推广同学AA制。而在他身陷窘境内外交困时,所有人都离他而去并将他忽略,如那日乔说他是个“清静人”,事实上他不仅清静而且是个孤家寡人。
深深的孤独使他急于与外界联系,他插上电话接头,先找王前进,与他说“拷贝”材料的事,可电话关机。
他静默了一会儿,又打,这回是乔。与乔关系的速燃又速灭使他总不能释怀。然而电话铃响着,乔终是不肯接。
怔着,诡秘的乔使他想到自己的生活彻头彻尾是一场恶作剧。
吴桐怀揣从王前进电脑上下载的材料去找王梅。他没敲门,这次不是忘了,而是有意如此,他想激她发怒,那样因势利导把事情摊开。出乎意料的是这遭王梅没发作,只是皱了皱眉头。这倒使吴桐有些不知所措了,瞪眼看着王梅,这时他才发现王梅面色发灰,精神疲惫。
王梅望着他黯然一笑,问句:“吴桐,你也知道了?”
吴桐的脑子没反应过来。“知道了”是指什么?是评估中的猫腻?还是那两笔走款的真相?他没应声。
王梅指指沙发让他坐,又给他冲茶,说:“上回你说喝大红袍,其实我给你备了,可你已经没兴趣来喝了。”
吴桐心想你往死里治我,要“开”我,我还会腆着个脸到你这儿讨茶喝?想是这么想,可他觉出今天王梅有些反常。不像以往那样咄咄逼人。他在沙发上坐下,等待时机。
王梅把茶杯放在吴桐面前,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再怎么我们是老同学呵。”
吴桐更诧异了,想王梅今天是怎么的了?是不是知道自己要和她摊牌,才做出这种姿态的?
王梅没像平常那样坐回到写字台后面,坐在吴桐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抱着茶杯眼看着他,眼光柔柔的。
吴桐被王梅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喝茶。心想王梅这个人真的不简单,懂得审时度势,趋利避害。若不是这样,恐怕自己早和她吵起来了。
王梅问:“茶怎么样呢吴桐?正宗么?”
吴桐说:“正宗,正宗。”其实他什么也没品出来。
王梅顺下眼,叹了口气,说:“有言人一走茶就凉。现在是人未走茶就凉啊。”
吴桐觉得王梅今天莫名其妙。
王梅继续引用格言名句以抒胸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呵。”
吴桐仍不说话,以喝茶遮掩自己的迷茫。
王梅起身为吴桐茶杯里续了水,又坐下。说:“我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没打是因为我料定你会来找我的。咱们毕竟是老同学,我了解你,你让人信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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