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两节课怎么下来的,甚至不知道自己都讲了些什么。他抱着讲义往教研室跑,只为能早早给金正打电话,打完了电话再联络陶楚,只能这样。吴桐全身心投入,正像他向陶楚所许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这么说,也这么做。说起来吴桐就是这么一个人,不是乐于助人,也不是助人为乐,他没从中得到什么乐趣,更多的是苦,苦不堪言。
进了办公室坐下刚要抓电话,电话铃响了,接起来一听是小赵。他有些意外,也有些激动,想或许小赵有好消息告诉他吧,那就太好了。然而小赵说的不仅不是好消息,反倒是个坏消息。小赵说他又从所里摸了摸情况,所里正准备往分局报材料,案件性质定为合伙抢劫。情节是打斗之后“胜方”向“败方”索要“赔款”,说由于他们的挑衅耽误了回家吃饭,要出打的费,败方一个学生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钱。钱没用来打的,一块买冰淇淋吃了,还没吃完就被抓。吴桐这才清楚所谓“抢劫”的过节,听过倒松了口气,他问小赵:“这构得上抢劫吗?”小赵说:“也许吧。”
吴桐说:“抢劫的对象应该是陌生人,抢认识的人,明明知道会被指认出来,这在逻辑上说不通啊。”小赵说:“这看怎么理解了,说抢夺也可以。”吴桐问:“抢夺是什么性质呢?”小赵说:“轻,够不上刑事责任。”吴桐有些激动地问:“既然在两可之间,为什么一定要定抢劫呢?他们还是些孩子,为什么不能放一马?”
小赵说:“据说不够十六岁的就不追究刑事责任了,那个李赛十六岁,所以就报了拘捕,不过万幸的是被打的孩子伤得不重,只出了点血。”吴桐问:“不是说照出头骨有裂缝吗?”小赵说:“没这回事。”吴桐说:“单纯是二十块钱的事了。”小赵说:“不能这么说,抢劫不在于钱财多少,抢一块钱也是同等性质。”
吴桐说:“我还是想不通,法律对一个孩子为什么要这么严酷,谁家没有孩子呵。”小赵说:“吴老师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把这事告诉你,是觉得这个案子有可操作性,你就按我昨天说的,赶在派出所上报分局前把事化解。”吴桐说:“小赵,我明白了。真谢谢你了。”
挂了电话,吴桐没急于给金正挂电话,办公室许多老师都以诧异的目光盯着他看,再是他想根据小赵说的情况把思路理一理。他想,小赵说的有可操作性,是指案子的性质不是板上钉钉,可左可右,而执法者宁左勿右也是他们的职业定势,坐等当事人“操作”,事情视“操作”状况而定。
这是一个多么“高级”的职业啊。一切都冠冕堂皇,一切都严丝合缝又游刃有余,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那个姓汪的家属能顺顺当当把不明巨款取走,就是最好的说明。吴桐大概是过于激动,才这么愤世嫉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他看看表,知道陶楚正在等自己与她联络,但事情没有着落他不能够。他走出办公室,下了楼,走到操场边上的一棵梧桐树下给金正家里拨了电话,铃响了长时间也没人接。他想金主席出发了吗?金主席经常下乡搜集民间故事,还参加一些活动,做协会兼职会计,金主席的行踪想瞒也瞒不了他的,当然是事后。他挂断手机,心里空落落的,可以说金正是他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且须立刻抓到,落空了,他的心也空了。
万般无奈时,吴桐忽然想,何不自己到派出所去一趟,摸摸情况,再讲讲自己的看法。关于案子的定性,他觉得自己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应该与公安方面沟通,理解万岁嘛。这么想定便速速赶到民安路派出所。
许是自己也觉得此举过于莽撞,吴桐进到门里心“噗噗”地加快跳动,像自己做了坏事一般。他轻轻走到一个年轻女民警桌前站下,又轻轻叫了声“同志”。年轻女民警抬头打量了他一眼,问:“你找谁?”他顿了顿,说:“谁都行。”女民警问:“你有什么事?”他说:“我是为那个学生打架的案子来的。”女民警又看了他一眼,问:“你是家长?”他稍一犹豫说:“不是。”不等女民警说话,一个四十多岁的男民警粗声粗气地说:“出去。”他吓了一跳,却没动,他对男民警说:“同志。”男民警又说:“出去。”他急中生智,说:“同志是小赵让我来的。”
“哪个小赵?”“分局财务科的小赵。”“不晓得。”“他,他来过电话的。”“来电话的多去了,谁记得。”男民警这么说口气倒缓下来了,再打量了一眼吴桐,又说:“回去等着吧,我们会依法办事的。”吴桐赶紧说:“知道知道,我相信法律,但我想说明一下情况。”
男民警一副努力耐着性子的样子,问:“什么情况?”吴桐松了口气,却也清楚人家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便言简意赅地讲出自己的两点看法:一是就案情实际情况定抢劫过重,定抢夺或者索要为宜。二是犯事的都是些孩子,而且属偶发事件,应以宽大为怀,给他们一个出路。吴桐这么说时,满屋的民警都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有的还在窃笑。“你说完了?”男民警问。他说:“是,是。”男民警面露讥诮说:“我倒觉得,你可以给嫌犯当律师,把刚才这套话拿到法庭说去。说在这儿没用。走吧走吧。”
吴桐只得出来了。
他懊恼万分,站在派出所门口他觉得自己不是什么人民教师、什么灵魂工程师,而是一条狗,被人从门里踢出来的癞皮狗。他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自找。垂头丧气往学校返时,手机响了,他担心是陶楚,却又不能不接,硬着头皮问句:“哪位?”
“王梅。”
“啊,是,是你呀!”吴桐惊讶万分,连忙收住脚步。可谓一心不可二用,这一天来只顾忙陶楚,别的全丢脑后了。
“吴桐你在忙什么呐?”王梅问。
“我,我瞎忙。你,你好吗?”吴桐嘴里回应,脑子却在飞快旋转:王梅是催问去泰达的事吧?该怎么回复。
“我挺好,也是瞎忙。上次说的那个事考虑得怎么样呢?”王梅开门见山。
“差,差不多了……”吴桐胡乱回答,头上沁出汗珠。
电话里王梅笑了一下,说:“差不多是什么概念呢?该怎么去理解?”
“就是,就是很快会给你答复。”吴桐说。
“好吧,好吧。”
吴桐听出王梅平淡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悦,更增添了心中的不安,想人家这么提携自己,而自己却如此消极对待,可以说近乎无理,给谁谁也会不高兴呵,他想对王梅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这时他听王梅又笑起来,说:“吴桐,人民教师的头衔就这么有吸引力么?”
“不是,不是。”吴桐连连说。又想到刚才受到的耻辱,想狗屁人民教师。自没说出口。
“难道有什么问题吗?”王梅问。
问题?吴桐的心一跳,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陶楚遇到的事情啊。他思忖,能不能求求王梅呢?以她的地位也算得上是神通广大,这样也许是不当的,可事到如今也顾不了许多了。他说:“王梅,我没顾上是有一桩没了的事。”
“什么没了的事。”
“一桩官司。”
“什么官司?”
见王梅接了茬,吴桐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王梅听。当然,“少犯”的家长他没说是陶楚。
“吴桐这事你非管不可吗?”听毕王梅顿了顿问。
“是的,是我的亲戚。”
“在哪个派出所?”王梅问。
“民安路派出所。”
“在哪个区。”
“长阳区。”
“行,我给问问。”王梅说。
“问谁呀?”吴桐问得挺傻。
“你说问谁呀,谁能解决问题问谁呀。”
“是的是的。”
王梅说:“你把那孩子的情况说说,我记下来,姓名、学校、年龄、家长姓名、工作单位。”
如果在一天之前,王梅之所问他还一概不知,可现在他清清楚楚,甚至包括陶楚前夫的名字。
“有了结果我会告诉你。拜拜。”王梅收电话。
吴桐松了口气。他觉得王梅能帮上这个忙。为什么开始没想到王梅呢?他想。
他觉得现在可以给陶楚打电话了。
不到中午,吴桐便接到了王梅的电话,告诉他事情解决了,她找的人给派出所打了招呼,要求这个案件从“关心下一代”的原则处理,于是派出所便把“抢劫”改为“索要”,由此批捕程序被中止,李赛可以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回家了。至于留下的“民事”尾巴待与受伤孩子家长协商后再定。王梅口气平淡地把事情说完,吴桐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感谢的话都忘了说。
他赶紧给陶楚打电话把好消息告诉了她。
他和陶楚是在派出所门口见面的。在电话里陶楚听他讲了事情转折立刻泣不成声,不知怎么当时他的眼也湿了,兀地很感动,却又不清楚感动之来由:王梅的帮忙?公安方面的宽大为怀?还是自己终于帮助陶楚得到了解脱?抑或是几者兼有吧。等陶楚收住哭,他对她说:告诉李海滨(陶楚前夫),让他和你一块去接李赛。陶楚顿了一下说吴桐你和我一块行吗?我?吴桐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陶楚,他觉得这样有些不合常规,李海滨毕竟是孩子的亲爸爸呀。陶楚哽咽说我害怕,真的很害怕。吴桐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聚集在这儿的还有其他孩子的家长,他们并非是陌生人,起码在学校的家长会上见过面,而此刻他们却如同路人,一齐把急切的眼光投向派出所大门。不知怎么,陶楚也和其他妻子那样偎依着吴桐,吴桐明显感到陶楚身子的颤栗,他真切地感到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有多么深重。
当派出所的门被推开,“少犯”们垂头丧气地从里面走出来,家长们喊着叫着奔向前认领自己的孩子。吴桐站在原地没动,只是长长吁了一口气。
早晨离家的时候,双樱追到门口说:“下了班你去接萌萌,一块去他姥姥家。”吴桐刚要反问又幡然醒悟:今天是双樱的生日。说声:“知道。”心里却想:好玄,要是忘了又惹祸了,她会计较个没完。他有时觉得双樱就像电视剧《过把瘾》里的江珊扮演的那个妻子,刀架在丈夫脖子上让他说爱。虽然目前还没到这种程度,可有这种趋势。
下了班他急急赶到萌萌学校门口,放学好久了也没见萌萌出来,他有些急,给萌萌的同学打手机,接通后他从里面噼哩啪啦的声音猜到是网吧。他问吴萌在不在那儿,同学问叔叔要吴萌接电话吗,他说不要,叫他立刻到学校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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