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斗发生在昨天,一个雇主来找油工油漆门窗地板,先和一个姓黄的油工商谈,姓黄的报了一个价,雇主拒绝了又找了另一个姓董的,姓董的也报了一个价,雇主就同意雇他。这就出现了问题:按市场约定俗成的规矩,民工之间不能为争雇主打价格战,因为打来打去工钱势必要压得很低,到头来都吃亏。那么姓董的到底报的什么价能立刻被雇主接受?姓黄的便上前质问姓董的,姓董的不敢不说,不说就证明有鬼,他就说了一个数。雇主并不晓得这里面的事,立刻指出姓董的出尔反尔,刚讲好了价转眼又涨了。就这么姓董的不道德行为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姓黄的与他说理,两人便争吵起来,后来动了手,姓黄的从旁边捞起一把瓦刀砍了姓董的头……
“后来咋样了呢?”寇兰关切地问。
“姓董的进医院了,姓黄的被公安抓走了。”“粉刷”说,“姓黄的也倒霉,正逢上严打,肯定会被判刑。”
“能判多少?”
“那得看姓董的是死是活了。死了判死刑,不死判徒刑。”
“作孽呵!”寇兰叫道。
寇兰离开了劳力自由市场,急急的,似乎不赶紧离开自己也要被抓被判似的。天上飘起雪来,风吹着雪花在半空中飞舞,眼前一片白茫茫。白中映衬着那摊紫红色的血。她已打消了找工作的念头,连那些有力气有专长的技工都没活干,在雪地里罚站,自己又有什么戏?但放弃了找工作的努力后她一下子认清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成了一个真正的流浪女,无家可归了。惶恐中他想到了吴姐,想到了国瑞,甚至还想到了蔡毅江。他们就像一根根救命稻草浮现在眼前。但很快她就放弃了向他们求助的念头,特别是蔡毅江,她想就是冻死饿死在大街上,也绝不去见他。看不见日头,不知天到啥时辰了,只觉得冷,风像刀子似地穿过单薄的衣裳直刺肌肤。她打着哆嗦。惟一一件可以御寒的羽绒服留在蔡毅江那里,她也不能去取。再买,没钱买不成。她觉得自己真是走进了绝境,就是要回家也买不起车票。这当儿,一向并不浪漫的她竟然想起了曾读过的那篇叫《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寒夜里划火柴取暖,划完最后一根火柴就被冻死了(书里写的是被圣诞老人领走了),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个卖火柴的女孩,甚至不及那个女孩,因为她连火柴都没有。
寇兰完全于一种无意识状态在风雪的大街上踽踽行走,最后竟然像有既定目标似的来到一个地方,一个熟悉的地方。她东张西望,陡然认出这是吴姐带她头一次来卖身的地方。她的眼光落在前面的一个楼座上,一张憨态可掬的圆脸呈现于面前,那是哑巴,那个用笔和她交谈挺好笑的哑巴。清楚了这个她倒又糊涂起来:自己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到这里来了?是碰巧还是怎么着?她向自己询问。答案还是自己给出,她不相信是碰巧,也不会这么巧,她相信是老天爷给她引路,叫她到哑巴家落落脚。她觉得老天爷的想法还真不赖,哑巴是个靠得住的好心人,可以求他帮帮自己,哪怕在他那儿能住一两天也好。
她横着一条心走向那个楼座,又横着一条心一阶一阶地上楼,最后同样是横着一条心敲了门。
门开了,是哑巴,哑巴没认出她,她拍去身上头上的雪,哑巴“嗷”地一声,用手在空中划来划去,她知道他在写字,写的是王娥。
进屋寇兰头一个感觉是暖和。她觉得原本缩成一块的骨和肉都松开了,人大了一圈。她发现屋里比以前更凌乱了,她想立马帮着收拾一下,又觉不妥,像个女主人似的,别吓着人家,便站着没动。哑巴倒是忙活起来,先是把堆在沙发上的杂物推到一边,让寇兰坐下,然后又为寇兰倒茶、拿瓜子,看得出哑巴很是兴奋,从认出寇兰那一刻眼光就一直追赶着寇兰,直到开始在纸上写字才移开。
他写:“王娥你好吗?”
寇兰点点头。
又写:“上回讲好了隔一天再来,怎么变卦了?”
寇兰要过笔写:“遇上一件事,对不起。”
哑巴写:“没什么。”
寇兰写:“你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哑巴写:“老样子,好不到哪里去。”想想又写:“一个人不好过。”
寇兰写:“为啥老是一个人?”
哑巴写:“没办法。谁叫咱是残疾人!”
寇兰写:“大哥身残心不残,是好人。”
哑巴写:“人好命不好。”
寇兰写:“会好的,一定!”
哑巴写:“谢谢你,你不来我想你。”
寇兰冲他笑笑。
哑巴又写:“你来了我真高兴。”
寇兰又笑笑。
哑巴写:“王娥我对不起你呀。”
寇兰写:“为啥呢?”
哑巴写:“上回我不该和你讲价钱,挺狗食。”(狗食:方言,小气的意思。)
寇兰写:“不存在,做生意都要讲价的,要价高,还价低,都这样。”
哑巴写:“不对,西游记里有个君子国,人家是要价低,还价高。”
寇兰写:“那是君子国里的事儿,除了在书上谁也没见有君子国。”
哑巴写:“共产主义就是君子国。”
寇兰写:“你咋知道?”
哑巴写:“我读马列,书上这么写。”
寇兰写:“就是嘛,还是书本上写的事。”
哑巴写:“书上写了,我就得照书上写的做。”
寇兰笑,写:“你咋照着做?”
纸写满了字,哑巴又取来一张,继续写:“今天你要价,要了我再给你往上加。”
寇兰摇摇头。
哑巴写:“王娥你别客气,想要多少只管要。”
寇兰写:“大哥你误会了。”
哑巴写:“怎么误会了?”
寇兰写:“我这遭来和上回不一样。”
哑巴写:“怎么不一样?”
寇兰写:“我不是来干那个。”
哑巴瞪着眼。
寇兰写:“大哥我和你说实话,现在我走投无路了,想在你这儿借住几天,不知会不会给大哥添麻烦,要能留就留,不能留我就走。”
哑巴一边点头一边在纸上写:“留、留、留。”又写:“你想走也不许你走。”
寇兰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
·11·
尤凤伟作品
下部
一
以下进入你所犯罪行的要害部分,你要如实回答,不得隐瞒和说谎。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你头一次进入紫石苑别墅是什么时间?
1998年12月25日。
再具体一些。
下午四点三十二分。
为什么记得这么准确?
汽车开到大门时我看了看表。
汽车从哪里回来的?
机场。
到机场干什么?
接人。
接的什么人?
玉姐。
玉姐?她就叫玉姐?
不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听别人叫她玉姐,我也这么叫。
你说的别人是谁?
一起到机场上去接玉姐的。
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她是谁?
她是玉姐的朋友。
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她姓吴,我叫她吴姐。
是吴姐和你一块去接玉姐?
是。
你怎么认识吴姐的?
很偶然。
具体说。
有一次我在商店买衣裳,吴姐也在买衣裳。她老看我,问我是不是香港影星周润发。我说我不是。她说真像啊。
后来呢?
她问我在哪里做事,我说不做事,没工作。她问怎么不工作?我说现在工作不好找。她想了想,说她有个朋友正需要人手,要是愿意她给介绍。我问干啥活。她说当管家。我说就没给人当过管家,怕不成。她说没关系,我告诉你怎么做。
她教你?
嗯。
怎么教?
讲。也不光讲,还带我去观摩,大饭店、夜总会、咖啡厅、酒吧都去过。
后来呢?
就带着我一块去机场接玉姐。
你是在机场才认识玉姐的?
是。
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不清楚,能猜出是个阔太太。
怎么知道是个阔太太?
住别墅、坐汽车、有佣人伺候,还不是阔太太?
见过她的丈夫吗?
见过一回。
他是个什么人?
他父亲在外省当领导,他本人是个大老板。
他叫什么名字?
不晓得,背地里都叫他三阿哥。
三阿哥?
三阿哥。
接着讲。
讲什么?
讲讲你和那个叫玉姐女人之间的私情。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讲。
怎么做怎么讲。
……
在机场接到雇主,国瑞才知道她就是那晚在曼都夜总会见到的那个阔太太,吴姐叫玉姐的那个人。
车到别墅吴姐向玉姐告辞,玉姐留她一起吃晚饭,吴姐说有件要紧的事不能耽搁。玉姐就不强留,吩咐司机把吴姐送到要去的地方。吴姐摇下车窗玻璃看看国瑞又看看玉姐笑笑说:“我的工作完成了呵,以后是好是赖与我无关了。”玉姐也笑笑。国瑞目送汽车远去,心里有种落寞的感觉:像孩子被大人送到寄养处。
“你们看看认不认识这位先生呵?”玉姐向在大门口迎接她的“家人”指指国瑞问。
“许文强?”
“周润发?”
“演许文强的周润发?!”一个胖女孩合并起来说。
玉姐得意地笑笑,不再说,拾级而上,走进别墅里。
类同于多数双层别墅的格局,进门是厅,装修过,家具不多,少而精,显得宽敞而别具一格。除了在电影、电视里国瑞没见过如此之“大家”,做了一年多的搬家工也没遇上玉姐这样的客户。进屋后玉姐整个人像软了似松松垮垮地朝厅中间那圈沙发走去,走进地毯里原本清脆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国瑞意识到什么回头望望,见后面几个“家人”一齐集在门边换拖鞋,他就赶紧退回去,以别人为榜样。这时玉姐把手提包往沙发上一丢,接着又把自己丢进沙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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