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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鳅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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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斗发生在昨天,一个雇主来找油工油漆门窗地板,先和一个姓黄的油工商谈,姓黄的报了一个价,雇主拒绝了又找了另一个姓董的,姓董的也报了一个价,雇主就同意雇他。这就出现了问题:按市场约定俗成的规矩,民工之间不能为争雇主打价格战,因为打来打去工钱势必要压得很低,到头来都吃亏。那么姓董的到底报的什么价能立刻被雇主接受?姓黄的便上前质问姓董的,姓董的不敢不说,不说就证明有鬼,他就说了一个数。雇主并不晓得这里面的事,立刻指出姓董的出尔反尔,刚讲好了价转眼又涨了。就这么姓董的不道德行为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姓黄的与他说理,两人便争吵起来,后来动了手,姓黄的从旁边捞起一把瓦刀砍了姓董的头……

“后来咋样了呢?”寇兰关切地问。

“姓董的进医院了,姓黄的被公安抓走了。”“粉刷”说,“姓黄的也倒霉,正逢上严打,肯定会被判刑。”

“能判多少?”

“那得看姓董的是死是活了。死了判死刑,不死判徒刑。”

“作孽呵!”寇兰叫道。

寇兰离开了劳力自由市场,急急的,似乎不赶紧离开自己也要被抓被判似的。天上飘起雪来,风吹着雪花在半空中飞舞,眼前一片白茫茫。白中映衬着那摊紫红色的血。她已打消了找工作的念头,连那些有力气有专长的技工都没活干,在雪地里罚站,自己又有什么戏?但放弃了找工作的努力后她一下子认清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成了一个真正的流浪女,无家可归了。惶恐中他想到了吴姐,想到了国瑞,甚至还想到了蔡毅江。他们就像一根根救命稻草浮现在眼前。但很快她就放弃了向他们求助的念头,特别是蔡毅江,她想就是冻死饿死在大街上,也绝不去见他。看不见日头,不知天到啥时辰了,只觉得冷,风像刀子似地穿过单薄的衣裳直刺肌肤。她打着哆嗦。惟一一件可以御寒的羽绒服留在蔡毅江那里,她也不能去取。再买,没钱买不成。她觉得自己真是走进了绝境,就是要回家也买不起车票。这当儿,一向并不浪漫的她竟然想起了曾读过的那篇叫《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寒夜里划火柴取暖,划完最后一根火柴就被冻死了(书里写的是被圣诞老人领走了),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个卖火柴的女孩,甚至不及那个女孩,因为她连火柴都没有。

寇兰完全于一种无意识状态在风雪的大街上踽踽行走,最后竟然像有既定目标似的来到一个地方,一个熟悉的地方。她东张西望,陡然认出这是吴姐带她头一次来卖身的地方。她的眼光落在前面的一个楼座上,一张憨态可掬的圆脸呈现于面前,那是哑巴,那个用笔和她交谈挺好笑的哑巴。清楚了这个她倒又糊涂起来:自己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到这里来了?是碰巧还是怎么着?她向自己询问。答案还是自己给出,她不相信是碰巧,也不会这么巧,她相信是老天爷给她引路,叫她到哑巴家落落脚。她觉得老天爷的想法还真不赖,哑巴是个靠得住的好心人,可以求他帮帮自己,哪怕在他那儿能住一两天也好。

她横着一条心走向那个楼座,又横着一条心一阶一阶地上楼,最后同样是横着一条心敲了门。

门开了,是哑巴,哑巴没认出她,她拍去身上头上的雪,哑巴“嗷”地一声,用手在空中划来划去,她知道他在写字,写的是王娥。

进屋寇兰头一个感觉是暖和。她觉得原本缩成一块的骨和肉都松开了,人大了一圈。她发现屋里比以前更凌乱了,她想立马帮着收拾一下,又觉不妥,像个女主人似的,别吓着人家,便站着没动。哑巴倒是忙活起来,先是把堆在沙发上的杂物推到一边,让寇兰坐下,然后又为寇兰倒茶、拿瓜子,看得出哑巴很是兴奋,从认出寇兰那一刻眼光就一直追赶着寇兰,直到开始在纸上写字才移开。

他写:“王娥你好吗?”

寇兰点点头。

又写:“上回讲好了隔一天再来,怎么变卦了?”

寇兰要过笔写:“遇上一件事,对不起。”

哑巴写:“没什么。”

寇兰写:“你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哑巴写:“老样子,好不到哪里去。”想想又写:“一个人不好过。”

寇兰写:“为啥老是一个人?”

哑巴写:“没办法。谁叫咱是残疾人!”

寇兰写:“大哥身残心不残,是好人。”

哑巴写:“人好命不好。”

寇兰写:“会好的,一定!”

哑巴写:“谢谢你,你不来我想你。”

寇兰冲他笑笑。

哑巴又写:“你来了我真高兴。”

寇兰又笑笑。

哑巴写:“王娥我对不起你呀。”

寇兰写:“为啥呢?”

哑巴写:“上回我不该和你讲价钱,挺狗食。”(狗食:方言,小气的意思。)

寇兰写:“不存在,做生意都要讲价的,要价高,还价低,都这样。”

哑巴写:“不对,西游记里有个君子国,人家是要价低,还价高。”

寇兰写:“那是君子国里的事儿,除了在书上谁也没见有君子国。”

哑巴写:“共产主义就是君子国。”

寇兰写:“你咋知道?”

哑巴写:“我读马列,书上这么写。”

寇兰写:“就是嘛,还是书本上写的事。”

哑巴写:“书上写了,我就得照书上写的做。”

寇兰笑,写:“你咋照着做?”

纸写满了字,哑巴又取来一张,继续写:“今天你要价,要了我再给你往上加。”

寇兰摇摇头。

哑巴写:“王娥你别客气,想要多少只管要。”

寇兰写:“大哥你误会了。”

哑巴写:“怎么误会了?”

寇兰写:“我这遭来和上回不一样。”

哑巴写:“怎么不一样?”

寇兰写:“我不是来干那个。”

哑巴瞪着眼。

寇兰写:“大哥我和你说实话,现在我走投无路了,想在你这儿借住几天,不知会不会给大哥添麻烦,要能留就留,不能留我就走。”

哑巴一边点头一边在纸上写:“留、留、留。”又写:“你想走也不许你走。”

寇兰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

·11·





尤凤伟作品

下部



以下进入你所犯罪行的要害部分,你要如实回答,不得隐瞒和说谎。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你头一次进入紫石苑别墅是什么时间?

1998年12月25日。

再具体一些。

下午四点三十二分。

为什么记得这么准确?

汽车开到大门时我看了看表。

汽车从哪里回来的?

机场。

到机场干什么?

接人。

接的什么人?

玉姐。

玉姐?她就叫玉姐?

不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听别人叫她玉姐,我也这么叫。

你说的别人是谁?

一起到机场上去接玉姐的。

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她是谁?

她是玉姐的朋友。

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她姓吴,我叫她吴姐。

是吴姐和你一块去接玉姐?

是。

你怎么认识吴姐的?

很偶然。

具体说。

有一次我在商店买衣裳,吴姐也在买衣裳。她老看我,问我是不是香港影星周润发。我说我不是。她说真像啊。

后来呢?

她问我在哪里做事,我说不做事,没工作。她问怎么不工作?我说现在工作不好找。她想了想,说她有个朋友正需要人手,要是愿意她给介绍。我问干啥活。她说当管家。我说就没给人当过管家,怕不成。她说没关系,我告诉你怎么做。

她教你?

嗯。

怎么教?

讲。也不光讲,还带我去观摩,大饭店、夜总会、咖啡厅、酒吧都去过。

后来呢?

就带着我一块去机场接玉姐。

你是在机场才认识玉姐的?

是。

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不清楚,能猜出是个阔太太。

怎么知道是个阔太太?

住别墅、坐汽车、有佣人伺候,还不是阔太太?

见过她的丈夫吗?

见过一回。

他是个什么人?

他父亲在外省当领导,他本人是个大老板。

他叫什么名字?

不晓得,背地里都叫他三阿哥。

三阿哥?

三阿哥。

接着讲。

讲什么?

讲讲你和那个叫玉姐女人之间的私情。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讲。

怎么做怎么讲。

……

在机场接到雇主,国瑞才知道她就是那晚在曼都夜总会见到的那个阔太太,吴姐叫玉姐的那个人。

车到别墅吴姐向玉姐告辞,玉姐留她一起吃晚饭,吴姐说有件要紧的事不能耽搁。玉姐就不强留,吩咐司机把吴姐送到要去的地方。吴姐摇下车窗玻璃看看国瑞又看看玉姐笑笑说:“我的工作完成了呵,以后是好是赖与我无关了。”玉姐也笑笑。国瑞目送汽车远去,心里有种落寞的感觉:像孩子被大人送到寄养处。

“你们看看认不认识这位先生呵?”玉姐向在大门口迎接她的“家人”指指国瑞问。

“许文强?”

“周润发?”

“演许文强的周润发?!”一个胖女孩合并起来说。

玉姐得意地笑笑,不再说,拾级而上,走进别墅里。

类同于多数双层别墅的格局,进门是厅,装修过,家具不多,少而精,显得宽敞而别具一格。除了在电影、电视里国瑞没见过如此之“大家”,做了一年多的搬家工也没遇上玉姐这样的客户。进屋后玉姐整个人像软了似松松垮垮地朝厅中间那圈沙发走去,走进地毯里原本清脆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国瑞意识到什么回头望望,见后面几个“家人”一齐集在门边换拖鞋,他就赶紧退回去,以别人为榜样。这时玉姐把手提包往沙发上一丢,接着又把自己丢进沙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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