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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鳅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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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挨得很近,表姨夫一边给她擦泪一边说:凤你这是咋的啦,让人疼疼有啥不好,女人不就是图个有人疼嘛。凤,你一人在外孤孤单单,就让姨夫疼你吧,姨夫打心眼里喜欢你。说着把陶凤往自己怀里揽,陶凤极力挣扎着,表姨夫已将她紧紧搂抱在怀里,嘴巴喃喃地说凤我真的好爱你,真的好爱你呵。听我的话,不会叫你吃亏的。这时陶凤不知从哪儿冒出那么一股子蛮劲儿,猛地从表姨夫怀里挣脱出来,飞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然后一头扑到床上哭泣起来,一直哭到表姨回。

陶凤就是在这么一个背景下,离开了表姨家。

开始国瑞没想到给他们开门的雇主是位名作家,在他心目中作家应是戴眼镜梳背头持折扇的那种,而眼前这个人却没有那种派头,各方面都极普通。搬家工走门串户,接触各式各样的人,练就一副职业的眼光,对人看上一眼,职业级别就猜个八九不离十。国瑞对雇主艾阳的最初判断他不是个有身份的人。

艾阳的房子是三室一厅。可以想象新居比这里更宽敞,否则就没必要换房子了。这是国瑞的逻辑推理,这逻辑推理又显然是从他的职业经验中得来:饽饽往油里滚,没人从宽敞地场往窄巴地场搬。每逢这时他就不免在心里想:这倒出来的房子要是能归自己该有多好哩,那就能在城里安身立命了。自然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操,真是有病,他悄声骂自己。

现在,艾阳的屋子里已经有些人满为患了,除他们搬家公司的人,还有主人这边来帮着张罗的一伙。这伙人在国瑞看来也都有些眉目不清,有的文质彬彬,有的大大咧咧,他们对艾阳的称呼也不一样,有的喊艾老师,有的喊老艾。国瑞同样没想到这伙人都是本市的一些作家,皆因作家不在自己额头上贴着,否则就能和报纸上经常见到的那些名字对上号了。

茶倒上了,艾阳又挨个向他们递烟,茶也好烟也好他们一概不能受用,因为搬家公司有明文规定,谁违反了叫谁卷铺盖。对此国瑞常想: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如今惟独用在他们这些民工身上。他们是全中国最“清廉”的人。

国瑞与艾阳首次搭话是搬运那根坐地直指天花板的木柱子,那时国瑞尚不知道这种古怪的东西叫图腾柱,好奇心趋使他向主人发问:老师这是啥东西呢?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称他为老师,而不称呼其他,如师傅、大叔等。

艾阳告诉他这是图腾柱。

国瑞的同伴也相继向“老师”提问题。艾阳逐一作答:

图腾是什么呢?

原始社会的人认为跟本氏族有血缘关系的某种动物和物品,当做本氏族的标志,也就叫图腾。

从原始社会流传到今天么?

可以这么认为。

为啥要把它摆在家里呢?

据说能避邪。我主要是觉得很壮观。

它是从哪儿运过来的?

贵州。

很贵吧?

还行。

多少钱?

一千二。

噢。

作为老乡之间的交谈发生在往车上搬书时,一捆书散落了,艾阳找来绳子,与国瑞一起捆绑。艾阳问国瑞的家是不是胶东,国瑞说是牟平。艾阳说他也是牟平,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仅没泪汪汪,反都笑了。艾阳又问国瑞是牟平哪里。国瑞说是上庄镇国家村。艾阳说他老家是龙泉镇高地村。国瑞说两村相距十几里路。艾阳问国瑞去没去过高地村。

国瑞说去过。艾阳问是不是去走亲戚。国瑞说是去看电影。艾阳问跑十几里路去看电影?国瑞说这算啥哩,骑车一刻钟就到了。艾阳说干劲蛮大呀。国瑞说反正黑下没事做,闲着也是闲着。艾阳又问国瑞进城多久了。国瑞告诉他一年多。这时书捆扎好了。

如果不是因了一副手套,今后国瑞与艾阳也不会再有什么瓜葛。当最后一件家具搬上卡车,国瑞发现自己的一副手套落在屋子里。他对艾阳讲了,艾阳把钥匙给他让他自己上楼取。国瑞在一间屋子的窗台上找到了手套。正要返身出门发现屋角有一卷纸,国瑞觉得可当做手纸用。便捡起来塞进口袋里。

国瑞对艾阳的重新“认识”始于踏进他的新居那一刻,新居是非同小可的,用同伴小解的话说是好得没有边儿了。大不说,所有的房间都能望见大海。国瑞断定,老乡起码是局一级干部。国瑞在搬家过程中时常碰到这种情况:本来房子已够大,可又往更大处搬,凭这一点就可以断定,这人家要么官运亨通要么财运亨通,或者两者一并亨通。

这是铁定的,像圆周率一般亘古不变。这就说到艾阳,国瑞一踏进他的新居便一改初衷看出该人有些来头。他暗暗记下这所房子的路名及门牌号码,心想或许有一天他会登门求助于他的这位老乡。他不是说过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话么,这证明他是个有乡亲情谊的人。

国瑞真正清楚艾阳的作家身份是在当天收工之后。他到厕所解手,拭屁股时从口袋里掏出白天捡到的那卷纸头。不经意溜了一眼,只见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最上面有两个挺显眼的大字:凶手。下面注:短篇小说。艾阳。艾阳?!国瑞一怔想难道他是作家艾阳?他是知道艾阳这位作家的,他在读中学时就知道本县有个人在外面当作家,对此还有种自豪感。

进城后他从报纸上读到艾阳的文章,知道这位老乡作家住在这座城市里,今天的巧遇正应了那句“宁隔万重山,不隔一层板(棺材板)”的话,只要是活着的人,隔着千山万水也有见面的时候。国瑞着实兴奋了一阵,他不再用上面有艾阳文章的纸头擦屁股,他想读读这篇名为《凶手》的小说。

吃过晚饭,国瑞躺在铺上开始读了。

小说内容怪怪的,说这一年石桥村风调雨顺,丰收在望。但在庄稼快成熟时遭了山雀,为使庄稼不被山雀糟蹋,村人们在地里竖起稻草人。吓退了山雀,可不久山雀又飞回来了。大家发现只有一块地山雀不敢靠前,奥秘是那块地里的稻草人模样像村长。于是家家户户又重扎稻草人,模样一律像村长。果然管用。当年获得了丰收。

到了冬天,野兽从山上下来,进村偷食家畜家禽。村人于无奈中想到那个治山雀的办法。在村四周堆起雪人,让雪人像村长模样。此法吓退了野兽。忽然有一天村人发现所有的雪人头都被齐刷刷砍下。立刻去报告村长,村长大怒,到镇上找公安报案,要求捉拿凶手。公安并不急于行动,问他得罪了什么人。他说当干部总会得罪不少人,谁知道会是谁有杀他的心。公安给他支招,让他再把雪人头安上,谁想砍就让他砍,等“仇家”把怒气发泄完了,也就没事了。村长听从,果如公安所说,雪人被砍过几回后就不再砍了,头就一直留在肩膀上。

蹲茅坑读完艾阳这篇小说国瑞是有些失望的,不在于作品内容不是预期的侦破内容,而是他对作家的这种写法有些不理解。他觉得离开家乡多年的艾阳已不够了解今天的农村现实,如作品写到的农村干部与农民的矛盾,不仅是普遍问题,且激烈得有些你死我活的。邻村就发生过这么一起命案:一个青年农民在身上绑上炸药包,与进村逼交钱款的乡干部同归于尽。

而艾作家只是轻描淡写地写什么为发私愤去砍一个模样像村长的雪人的头,像闹着玩儿。须知要是把小说中的村长放到现实来衡量,那是好干部。他想要是以后有机会,见到这位艾阳,就坦率地谈出自己的看法。国瑞发现除这篇文章之外还有另外一些内容,只是他没有时间再读下去,因为已到了去找陶凤的时间。便将纸头塞在褥子底下,留待以后再读。

陶凤不让国瑞再干搬家活是因为那天国瑞告诉在搬家中发生的一桩事故:国瑞的同伴蔡毅江在车上挤破了睾丸。她吓坏了,头一次晓得搬家活危险。不让国瑞继续干下去。

事故的过程是这样:上午已经搬了两趟,搬第三趟时天已近中午,司机老陈为赶回家给上学的孩子做饭,把车开得飞快。到一个路口突然亮了红灯,老陈踏了刹车。这空当儿车上的人和家具一齐向前倾倒,乱碰乱撞一通。蔡毅江站立的位置在钢琴与车厢前挡板之间,钢琴向前一冲,琴角抵在了胯间,只听得蔡毅江大叫一声,身子立时瘫软,歪下去。就近的人看见从裤子里渗出来的血,知道出了大事。赶紧告知驾驶室里的老陈。绿灯一亮汽车就往医院开了。

卡车径直开进医院大门。蔡毅江被抬下车时仍不省人事,口鼻有出气证明尚活着。国瑞把他背进了急诊室。不见有医生跟过来,国瑞让小解留下照看蔡毅江,自己和王玉城寻大夫。走廊上不见就敲门,一个门一个门地敲,全都敲不开。国瑞急得团团转。

又来到院子。这时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大夫端着饭盒走过来。国瑞像见了救星般大步流星奔上前,一口一个大夫地喊着。男大夫看了他一眼,没应声。继续往前走,国瑞紧跟着,从后面能看出男大夫已经歇顶了,日光在上面亮。进了走廊,歇顶大夫的脚停在医师办公室的门前,掏钥匙开了门。国瑞和王玉城也跟进去了。

歇顶大夫放下饭盒又走到水池边洗手,共打了三遍肥皂才算把手洗完,后来就在桌前坐下。国瑞看他要吃饭一下子急了,央求说大夫有个急伤号请你去看看吧!歇顶大夫仍不回应,用小勺子往嘴里喂饭。国瑞还好好说:大夫伤号很危险,请去看看吧。

歇顶大夫一声不吭,只顾吃饭。国瑞终是忍不住了,吼起来:你,你咋这样,到底是吃饭要紧还是救人要紧!看来歇顶大夫是个修炼得极好的人,软硬不吃。任国瑞吼还是不应声,照吃不误,像饿死鬼托生。国瑞又急又气泪都快流出来了。心想如今人怎么都变成这样了,如果不是自己碰上的事,别人说他都不会信。这一刻他真的没辙了,傻子似的愣站着。

这时进来一个三十多岁年龄的女大夫,手里擎着一个西红柿,进屋就直奔水池去洗。国瑞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走前两步说:大夫有一个伤号伤势严重……“挂号了吗?”国瑞给问瞪了眼,光顾着焦急,还真忘了挂号这道手续。“不挂号看哪门子病。去挂了号再来!”

国瑞出门的时候女大夫就吃起西红柿了。他心里恨恨的。国瑞对医院很生疏,王玉城也同样。转了好几圈才找到“挂号处”窗口,窗口闭着,国瑞用手敲敲,没开,里面也没回应。他又转到另一边去敲门,还是没敲开,也不见动静,又转回窗口处。这时司机老陈进来了,问情况怎样了。他说了说。老陈一听就火了,嘴里骂骂咧咧的,说这些人是你不操他娘他不叫你爹。说着使劲用拳头擂窗口,不见回应又用脚踢门,踢得山响。果然“操”出了结果,窗口开了,冒出一串“干嘛干嘛”的女人声,老陈吼:干嘛干嘛,你是个干嘛的?!里面的声软了,挂哪科?国瑞赶紧答:急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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