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凤伟作品
下部
六
陶凤出事了。如果不是出事,她可能会永远从朋友的视线中消失。说得更恰当些,会永远远离让她厌恶的男人世界。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却没有。
用几句话把她“逃逸”之后的“简况”叙说:她毛遂自荐在一家女子健身俱乐部打工,工作较累报酬不高,还不断被来此健身的女人呼来唤去。她不称心,但这里也有别处绝不会有的长处:不准男士入内,进进出出全是女人,是一个新时代的女儿国。正是这一点让她委曲求全继续干。
“出事”也有先兆。先是黑下做了一个与男人有关的梦,这男人好像熟悉,但又记不起,他图谋不轨。她躲避时醒了。再就是下午出去为女老板买东西,在商场看见了柴达夫,她的腿当时就不会动了,她想起梦中的男人,觉得就是柴达夫。她想走开,柴达夫却看见了她,惊喜得犹如他乡遇故知,老远就伸出了手,她没敢伸手(上回被握疼了好几天)。
柴便随机应变把握手改为拍肩膀,像念台词般地说:啊又见面了,有缘啊有缘。接下去又朗诵了许多台词,可惜陶凤大多没听清。她急于脱身,柴达夫不肯放过,伸出胳膊把她往怀里揽。她只有逃了,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如同叫鬼咬了脚跟。
由“尘世间”回到“清净世界”,又遇见一桩倒霉透顶事,一个换了泳装正准备下池的女人发现墨镜忘在包里。她喊来在池边服务的陶凤,让她去更衣室取包。陶凤照办。不料返回时脚下擦了滑,身子一趔趄,包脱手掉在地下,只见一个活灵活现的男性生殖器从包里滚出,赫然展现在众目睽睽下。立刻全场哗然。女“物主”一时呆了直愣愣地不动。等回过神来便像疯了向陶凤冲过去,先是打陶凤的耳光,一口一声婊子,妓女地骂。后仍觉不解气,又从地上捡起偌大的生殖器,向陶凤的两腿之间捅,边捅边嚷:上瘾了?!日死你,日死你。那时陶凤像掉了魂魄,无知无觉,任那个女人胡为。幸好女老板闻声赶来,才把陶凤从那女人的淫威中解救出来。
接下来的时间陶凤精神恍惚,那个白亮亮的橡胶生殖器总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她害怕极了,身体一阵阵颤栗,一阵阵冒冷汗。她觉得到了世界末日。
令陶凤的精神完全崩溃应归咎于下午的再次出门。为安抚那个“家伙”随身带的女人,女老板再次把陶凤打发出去购物。她去了,也买到了,几乎处于一种梦游状态,连零钱都不等找,便抱着东西离开商场。登上了一辆公交车,坐了几站身旁空出一个位子,她把买的东西放在上面。又往前行,等到站下车,迷迷瞪瞪把东西遗忘在车上,下车后听身后有人呼喊,她回头见是两个警察,她忽然记起审讯过她的那两个警察,觉得就是他们,她吓坏了,想他们来抓我了,上次放了,这次又来抓了,意识中她觉得自己是犯了罪,却不想束手就擒,她撒腿朝俱乐部大门口奔去,两警察紧追不舍。她更加没命地奔跑,快到门口时摔倒了,不等爬起来两警察已追到跟前,她心想完了,完了,抗拒是没有出路的,她举起双手,两眼朝警察翻白……
陶凤疯了。
国瑞在继续饭店谈判时接到吴姐的电话,吴姐没像往常那样问他在哪儿,而是直截了当说马上见个面。国瑞觉得事情有些不一般,没敢怠慢,向对方道了歉便匆匆退出。
他让一起的小孙回公司,自己打上车去接吴姐,快到时给吴姐打了手机。车停在吴姐家楼前吴姐从门洞里出来。吴姐上车后对司机吩咐:去东部。
车开后吴姐不看国瑞,平望着前方,轻轻说句:陶凤出事了。国瑞张开嘴没出声,惊惧僵在脸上。吴姐瞥了他一眼,叹口气说想都想不到的事呵。
“她,她怎么啦?!”国瑞终于出声,声音发颤发软,透出对坏消息的惧怕。
“她进了精神病院。”吴姐没含混,直接将事情和盘托出。这是她的方式:只有接受现实方能去面对。
她对国瑞讲了所知过程。
属平常也属偶然。这天她给老熟人“女健”的年轻女老板打电话,说要去她那儿进行一个阶段的身体锻炼,女老板让她等一等,她问等什么?女老板踌躇一番,还是道出实情。说出事后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业内人借机大做文章,编出什么“假阳具吓傻真淑女”的混账段子,到处散布“女健”所谓的性丑闻,处境十分尴尬,只能暂时停业。闻听后不知触了哪根神经,她问女老板询问那个“真淑女”的情况,于是知道了就是陶凤,还知道陶凤已被送进精神病院。
车开进精神病院,才知道医院的正宗名字叫精神卫生康复中心。这地方两人都是初进,不摸路径,撞进治疗区,看谁都觉得眼神不对头都像精神病人,又觉得随时有遭到袭击的可能,心里惶惶然。见走来一个白衣人,便赶紧上前询问。之后穿过治疗区来到康复区女病房,这里静悄悄的,病房大门紧闭,推不开。见里面走廊有一个卫生工在清扫,便对她招招手。
卫生工手持扫把走来,不开门,也不听他俩说话,只做手势让他俩离开。两人开始意识到精神病房与普通病房的不同,不履行一定的手续难能入内。便又回到治疗区,找到了住院处。从窗口向里面询问。
一个女白衣人翻了翻住院登记册说没有叫这个名字的病号。吴姐不信,说单位送来了嘛。白衣人问什么单位。吴姐说了“女健”的名字。对方说根本没有。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差错出在哪里。后女白衣人说本市还有另一家精神病医院,也许是去了那儿。两人恍然有悟。向女白衣人问了那家医院的地址,匆匆前往。
这家医院在近郊,出租车爬上一道高岗,便看见医院别具一格的楼舍。吴姐“啊”了一声,说原来是社会福利院呵。国瑞问她怎么知道。吴姐说一个朋友想领养孤儿,拉她一块来过。又指指说,这座楼是儿童福利院。国瑞说那精神病院在哪儿?这时司机说想起来了,拐过去就是。果然是这样。汽车从“儿福院”边上开上去就看见了。
这次他们直接去住院处询问,听到病号名字,住院处的人立刻显出警觉,忙问他们是病号的什么人,国瑞说是朋友。住院处的人赶紧拨起电话,不一会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住院处的人介绍说是吴副院长。吴副院长说病号的单位把人送来就不管了,我们正准备把她送走,正好你们来了。吴姐问病人的情况怎样?吴副院长说先带你们去看看吧。
女病房不在主楼,在旁边的一排平房里。到了近前吴副院长掏钥匙开了门,带他俩进去又立刻锁上。行径很像监狱里的看守。国瑞想到陶凤像犯人样被关在这里不由悲从中来,心一阵阵地疼。沿着空无一人的过道前行,见一间间敞开的病房也是空无一人。吴副院长解释说除就寝时病人都集中在活动室,这样便于管理和治疗。
先进到病房办公室,吴副院长做了介绍说明,一位姓张的女大夫出面接谈,她说陶凤来了还不到一周,表现为时好时坏,可以先看病人,再商量有关事情。出了办公室继续沿走廊往前走,拐过一个弯,迎面碰上一个三十多岁挺清秀的女病人从盥洗间出来,弄得满头满身湿漉漉的,见了吴副院长便央求说院长大爷我要出院。吴副院长说等好了就让你出院。她说我好了。吴副院长说你往身上撩水做什么?她说花要浇水不浇就枯萎了。这文绉绉的疯话引得国瑞和吴姐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再往前走,女病人就一直跟在后面不歇声地吆喝:院长大爷我要出院。一直走进活动室,还嚷个不止。
活动室像一间教室,不过黑板在后面,上面抄一首叫《七子之歌》的歌词。几十个年龄各异的女病号在各行其是。女大夫向一位分药的护士说着什么的时候,国瑞已在病号中间看见了陶凤。陶凤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两眼望窗。窗外是一片略显荒凉的空地。女护士走过去对她说了句什么。她转过脸,很快站起身朝国瑞走过去,说你可来了,我天天想你呵。国瑞不由一怔,在他的记忆里,矜持的陶凤从未对他说过这种程度的亲热话。他惶惑不已,忧伤地看着陶凤。这时陶凤也看见了吴姐,说你打国瑞的主意了吗?不行,我和国瑞好了许多年,关系牢不可破。吴姐没应声。吴副院长说到房间里去吧。
吴副院长、大夫、护士都没进房间,吴姐进了,无声地拥抱一下陶凤,然后快步离去。国瑞看出她哭了。他的眼里也涌出泪,他没拥抱陶凤,怕吓着她。在她生病的时候不能再刺激她,他完全没想到的是陶凤主动拥抱他,紧紧地,将脸贴着他的脸。国瑞忽然想到,刚才女大夫说陶凤时好时坏,心想她现在是好呢还是坏呢?
“我错了,我错了。”坐下后陶凤喋喋不休地检讨着自己,“我不该离开你,我真傻,真傻……”
“凤,你好好治病,治好了我来领你出去。”国瑞动情说。
“我没病,那坏老板想开除我,就把我送来了。书上写坏人害好人都耍这花招。”
听了陶凤的话,国瑞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他问:“凤你每天都吃药么?”
“我才不吃哩。瞅他们看不见我吐出来,他们想把我变成白痴,像电影《追捕》里那样。”
“你得吃药,吃药才能把病治好,治好了才能出院。”国瑞像教导孩童样说,心里却明白说什么也白搭,精神的障碍使他们像隔着万重山。他无比痛苦。
“国瑞,你爱我么?”陶凤盯着他问。
国瑞朝她点点头。
“那就再拥抱我一次?”
国瑞从命。
“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陶凤紧紧箍着他说。
“我知道。”
“把我带出去吧,咱们租个房子一块住。”
“吃药,把病治好,我来领你出去。”国瑞的泪流下了。
“这样好,真好。”
国瑞不知道陶凤说的真好是指拥抱还是指领她出去。
“你是我的,不准和别人好,听见了吗?”
“嗯。”
“咳,我真傻,早把自己给了你有多好,两人在一起该有多幸福……”
“嗯。”
“现在就把我给了你吧,我自愿,真的自愿……”
……
国瑞从陶凤怀里挣脱,分别时他的痛苦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暗下决心,决不抛下陶凤不管,他要为她负责。
回到医生办公室见吴副院长、女医生和吴姐都候在那里。他讲了陶凤偷偷吐药的情况,请大夫和护士注意。吴副院长说病人吐药我们会注意这个问题,但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没人给她交治疗费,看这怎么解决。不能解决我们只有让病人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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