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墓边开满了花,有人精心地护理,墓碑前也常有一束束鲜花,他的士兵,他帮助过的人们经常来看他。
许多年过去了,世界在急速地变化。1989年缅共最终分裂解散。叛变的士兵们怀着仇视一切的情绪,四处打击迫害原缅共领导人,他的墓被铲平了,他的碑被推倒了。
认识他的知青们都回城了,爱戴他的老兵有的死了,有的回家乡了,他的墓前再也没有人来。
荒草长起来了,这片开阔地上已经没有任何标记,他的故事也将被人们逐渐遗忘。
活下来的,不同的结局……
在同缅甸仅一江之隔的××县,边民们经常在街上看到一个30多岁的男人,他有着不同于当地人的保养得很好的白净的皮肤,却操着同当地人一样地道的云南方言。有时他背着一个破旧的鹿皮旅行包整日在街上闲逛,微笑地同旁人打招呼;有时候挽着一个年轻丰腴的漂亮女人同入同出;还有的时候,他忽然几个月不见踪影,然后又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出现在人们面前。在这个汇集了三教九流黑道白道各类人物,明里暗里做着各种交易的边境小镇上,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在做什么,他的凝固的笑容同他手上那枚厚重的纯金戒指一样,闪烁着诡秘的光。
他确是一个生意人。人们也许想不到,他背的鹿皮包里都是一叠一叠像书一样厚的印着四个人头的人民币。在背人的阴暗角落,会有早已约好的人等他,然后他掏出包里的钱,换成一捆一捆的卢比,有时接到七八十万的大宗生意,他一次就可以赚上七八万卢比。80年代,许多中国人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手指掠过崭新的钞票,发出诱人的“沙沙”声,他的唇边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的精明的脑袋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梦境,但又时常诧异于命运的阴错阳差。枪声、革命、号角、宣誓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那些所谓的战友或者至今仍沐血战场,或者正在辗转回城,衣食无着。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当年那个白皙文弱的“小上海”在这个鲜为人知的地方一夜巨富。
他也曾是那群热血沸腾的知青中的一个。他家在上海,父母大概希望独子出人头地,生当做人杰,所以取名为“杰”。阿杰却偏偏生不逢时,因父母是资本家,他也连带遭殃,学校里没人理他,连红卫兵也没资格当。“五?七”指示后,知青上山下乡的大潮涌动,他痛下决心,和家庭断绝了关系,自愿到条件最艰苦的云南去插队。18岁,已经饱受冷眼,所以他比别人更清楚地看到:政治生命就是人的一切。
农场的知青们对这个“小上海”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他是那种绝不引人注目也绝不惹人讨厌的人。他总是谦卑温和地对所有人笑,从不与人争吵,干活也挺卖劲,政治学习表决心的时候常常声泪俱下,有上海的亲戚给他寄来东西,他总要把糖果和点心不厌其烦地分送给连长、指导员和其他知青。可是评“优秀学员”、“模范战士”的时候从没他的份。他的一切恭顺和努力也抵不住一句话:出身不好。
1970年,阿杰离开农场参加了缅共。走之前他犹豫很久。他不想否认自己怕死,可在日渐冷清的农场同样没有出路,尤其是出身问题像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还是走吧,凭着自己的机灵,也许真能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呢。政治与革命能在一夜之间把人打入地狱或者捧上天堂,他已不再单纯。
然而事实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发展,战争中的幸运儿毕竟太少,尤其是在这样一场把人拖的筋疲力尽的战争中。他在一个营部做秘书,一做就是十年。
他依然挂着人人喜欢的谦恭的笑脸。当时缅共官兵情绪很对立,他处在夹缝中却游刃有余,面对情绪沮丧的士兵,他不失时机地大加抚慰,深表同情;和上司在一起,则把他的克扣军饷、黑市买卖瞒得滴水不漏。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多年未被提升,直到有一次营长对别人泄露了秘密:“我实在舍不得提升他,他走了我就再找不到这么好的秘书了。”
但有时候他又庆幸自己。虽然他没有值得炫耀的战斗经历,但他也从没有死的危险,在战火侵袭不到的营部里,他可以顿顿吃饱,还能吃到缅甸特产的大虾和螃蟹,有干燥暖和的床,没有震耳的炮声惊醒好梦。可是那些打了十几年仗的士兵呢?
吃的是树林中的野果和根茎,是蛇是蜥蜴和青蛙,他们衣不遮体像野兽一样整年奔逃在暗无天日的丛林里,睡在潮湿的泥坑中,身上长满绿苔,感染着热带雨林中各种可怕的恶疾;他们死了,连墓碑也留不下,更留不下名字,甚至找不到尸骨。这就是革命吗?这就是英雄吗?当他激昂地对那些满面愁苦的士兵宣扬着“事业”“胜利”、“信仰”,“共产主义”时,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相信了,也许从来就没有信过。
机会终于来了,由于营长的信任,阿杰开始掌管全营的伙食,他每月暗暗从中扣下一笔钱。士兵吃不饱关他什么事?仗打不赢又关他什么事?他一向转的很快的脑袋在为自己设计前途。两年后的他聚敛了一小笔钱,1980年,他离开了缅共,对这个曾参予十年的组织毫无留恋。
他孤身回到中国,来到这个边境小镇,当时来往于边境的有许多中国和缅甸的商人,而边境上却没有任何官方的货币兑换机构,阿杰成了中国最早从事炒汇生意的人之一,他的生意如滚雪球般越做越大。几年之后,他早已不象当初那样在街上寻找愿意兑换人民币的缅商,他有自己豪华的办公室,而他的固定客户中不乏一些国际的走私和贩毒组织。
他几乎已经喜欢上这块地方了。他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钱。这里盛产罪恶和享乐,没有法律和道德,有枪、有钱就可以在东南亚贫瘠的土地上建立王国。他频繁来往于中缅两国。他有一个中国妻子一个缅甸妻子,所谓妻子,只不过是供一时欢娱的女人,也许有时还可以缓解寂寞。他在缅甸的大城市曼德勒置办地产,没有知道他到底有多少财产,他的“妻子们”也不例外。
他很少想到故乡,很少回忆往事,也很少憧憬将来,他活得舒服而自在。这块盛开着邪恶之花的土地最适合那些认为自己曾经有过诸如“信仰”、“理想”之类的美好感情而最终什么都失去的人。
有些人的依恋神经特别发达,他们容易陷在往事中不能自拔,然而你把自己的一切:年轻的欢笑和泪水,整个青春的热情,刻骨铭心的初恋,最初的信仰和理想,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都留在一个地方了,你能不留恋这块地方吗?你能不醒时梦时牵挂它吗?
1988年张明走下一辆风尘仆仆满身创痕的长途汽车,又踏上了这片熟悉的土地。这是云南中缅边境的一个小镇,三公里之外就是缅甸一条繁华的街市。熟悉的街景,亚热带的情调,黎黑的面孔,他止不住怦怦地地心跳,时光似乎又回到了20年前,那时他们是唱着歌,高喊着口号走过这条街的。街市过去,是一片开阔的田地,这里曾长满齐刷刷的甘蔗,甘蔗林后显出一张张的笑脸,穿着黄军装的,扎着两根小辫子的……然而什么都没有了,一片荒草。
张明是1968年来到这里的北京知青,也是第一批越过国境参加缅共的知青之一,没升官,没发财,也没受大伤,谈不上什么轰轰烈烈的战绩。1977年他离开缅共回国,不久就回了北京,后来他找了一个妻子,有了个家庭,做着小笔生意又赚了点钱,没什么不如意的,热带雨林的记忆即便是场长梦也该结束了吧?不,远远没有,每夜他都从惊悸中醒来。
有时梦见自己扛着枪在没天没日的树林中走,追踪着前面一个总也追不上的少女飘逸的影子;有时清清楚楚地在梦中看到一张张的脸:挂着笑的,含着泪的,带着血的……汗透重衣之后心里便空空的没有着落,总觉得什么东西丢在那了,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要不为什么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呢?舒适的卧室,身边的妻子,镜中惊慌苍白的自己都变的那么不真实,唯有热带雨林中沙沙的叶响和丝丝缕缕的日光真实地呈现眼前。
“他像疯了似的。”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他疯狂地一次次从北京跑到云南,跑到中缅边境,开始是几年一次,后来是一年两次。地方还是过去的地方,人却已不是过去的人了,那些一起哭过笑过的知青死的死,走的走,再无消息。他知道他要找的永远也找不到,可仍然不停地寻找,仿佛生命就是为了回忆为了寻找才存在的。
而这次他不准备再走了。人越走向衰老,便越想抓住过去。他虽然才40多岁,却已无力承受这种回忆而造成的精神压力,他知道自己早已离不开那里了,那不是热爱,不是牵恋,而是一种复杂得多的包容万千的感情,正因为这样,才越难以摆脱。什么妻子、家庭,他抛下不管了,运货的卡车卖掉了。带着这么多年积蓄的十万块钱,他准备在中缅边境开一家公司,客死他乡也无所谓。
他的计划没能实现。1988年正直全国合并裁减公司,边境地带不允许开新的公司。他并没有特别沮丧,也许开公司本来就是个借口。他像一个流浪者,借宿在熟人家里,这儿住几天,那儿住几天。这些熟人大多是当年插队时认识的老乡,还有就是军垦农场的复员军人。一壶烧酒,一碟虾仁就能聊上一天,当然都是十年二十年前的事。
那些事为什么记得那样清楚啊!彻夜不眠的夜里设计着自己如何像一个英雄一样战死;浓黑的夜色中,留下豪迈的血书和王阳、高强一起奔赴战场;后来一起挨饿、受冻,又染上了败血症,自己挺过来了,高强却再没能醒过来;再后来爱上一个缅甸姑娘,不打仗的时候她总来连队找他,她有一双宝石一样的眼睛;她死在他的臂弯里了,胸口汩汩地冒着血……往事如烟,不堪不忍却抑制不住地频频回首。
酒已不能满足他所需要的麻醉和刺激了。边境线上是天堂也是地狱,只要有钱,就能得到一切,除了青春;只要有钱就能躲开一切,除了往事。他开始挥霍,他住在最繁华的酒店,包的一辆吉普车每天兜风。夜晚小镇上的街市出奇的繁华,灯红酒绿,映出许多浓妆的媚笑的女人的脸。他夜夜出入于咖啡厅与酒吧,午夜的豪赌中,把钱大把大把地抛出去,他不在乎输赢,只想在淋漓酣畅的快意中忘掉一切。堕落是不用学的,一旦陷入一失足便再难全身而退,在兼营色情的咖啡厅里,他沉迷于印度女郎那迷人的肉体。他有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不同的风情,片刻饿欢娱和满足之后他以为得到了幸福,但激情过后还是什么都没有,他就不停地去找她们。
不可避免地他找到最终的刺激和麻醉―吸毒,边境上20块钱就可以卖到一克海洛因,那种忘乎一切的飘逸和沉醉正是他想得到的,让一切都不再想起,过去和未来,只让沉迷的现在永存。他吸食的量越来越大,毒瘾一次比一次发作得更频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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