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芬好容易把自己包干的五棵柑橘树锄净了草,挖好了坑,下一步是挑粪施肥。这个活可把她难倒了。女犯们纷纷挑起了粪桶,她却坐在树下歇凉,连扁担也不想去摸。抡了半天锄头,她也确实累得不行。
洪月娥走了过来,直着脖子朝她喊:“梁佩芬,你还坐着干啥?快快去挑粪!”
梁佩芬坐着不动:“我、我、我挑不动!你看看我这手!”
她把双手伸出来,掌上至少打起了七、八门“炮”。不知是伤痛还是心痛,或者二者兼有,梁佩芬鼻翼一扇一扇的,快掉泪了。
我想如果这时有章彬彬在场,一定会说几句安慰和鼓励的软话。洪月娥却瞧也不往梁佩芬手上瞧,恶声恶气说:“这算个啥?
哪个刚入监的女犯干农活都是这样。”
“可我、我实在干不动了!让我歇一歇再干好吗?”梁佩芬在洪月娥面前不敢对抗,她的话里只有哀求的份儿。
“干不动?你早知道受不了这份苦,你还有本事去贪污受贿?”洪月娥睃了梁佩芬一眼,话里充满了讥讽。
梁佩芬翻起白眼,也把洪月娥瞟了一下,又低头坐着,就是不肯动弹。
“好呀!你敢违抗命令?”洪月娥一下子来了火,倏地抡起电警棍往梁佩芬肩上一“电”,啪啦啦炸开一串电火花。梁佩芬身上一麻,惊叫一声,摔倒在地,大声抗议:“你、你迫害犯人!
你知法犯法!”
“站起来,站起来!‘58条’上怎么讲的?干部跟你说话,你必须立正站好!”洪月娥的电警棍在梁佩芬鼻子尖下挥舞着,像节日的烟花爆炸出一串串蓝色的火花,还带着噼里啪啦的脆响。梁佩芬吓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正在浇粪的其他女犯,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站在自己负责的那片橘子树下看热闹。吕金妹和关飞鸾不知何时,已经捡到几个“漏网”的熟透的橘子,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一边幸灾乐祸地轻声窃笑。我发现那些底层罪犯对因职务犯罪的贪官污吏们,往往流露出明显的敌意。
“立正!站好!”洪月娥对梁佩芬歪歪扭扭的姿势很不满意,喝道:“你县长、市长都当过,站也没个站相!”
梁佩芬一副极其委屈的样子,可还是立正站好了。洪月娥这才放缓了语气说:“梁佩芬,你听着,现在让我来给你上一课:
你是个犯罪分子,是来蹲监狱劳动改造的。这种劳改带强制性,对于不肯干活的罪犯,我有权强制你,听清楚没有!”
梁佩芬战战兢兢地点头。
这时我想起我正在饶有兴趣阅读的一本书—法国现代著名思想家米歇尔?福柯的成名作《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其中有许多关于监狱细致的描述和精辟的论说。他说:“监狱很像是一个纪律严明的兵营、一所严格的学校、一个阴暗的工厂。”
监狱的管理模式“意味着一种不间断的、持续的强制”。而这种强制性的纪律,能“造就出驯服的训练有素的肉体,‘驯顺的’的肉体。”从而渐渐实现惩罚与改造的双重目的。那一霎间,我发现人在许多时候跟牲口也大体相似。再凶再犟的牛牯,在皮鞭的淫威之下,哪有不低头顺眼垂下一对牛犄角的?
洪月娥挥一挥电警棍,像驱赶一匹牲口:“快,挑粪去!今天你必须浇完这五棵橘子树!一棵树浇五担粪,一担也不能少!
听清没有?”
“报告大队长,听清了。”梁佩芬像蚊子那样哼了一声,拾起扁担,挑起粪桶,向池塘边的一间茅厕走去。
站在远处看热闹的女犯们笑得更厉害了。梁佩芬也确实可笑!她挑粪桶的姿势,像古装戏里“黛玉葬花”的林黛玉挑花篮,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扭扭捏捏。我就想,像梁佩芬这样的女市长,可能已经好久好久不干重活粗活了。她们在家里有保姆侍候,在机关有秘书、司机使唤,出门以车代步,下乡前呼后拥。
有时也戴顶草帽在田间走走,有时也戴顶安全帽到工地转悠,那都是为了电视记者拍摄新闻的需要。唉,现在可真难为她了!
恻隐之心又在我心头作怪。我快步追上梁佩芬,跟她一起到茅厕舀粪。梁佩芬没有看出我的好意,只冷漠地瞟了我一眼。这家伙真是不识好歹,在洪月娥面前是只羊,在章彬彬和我面前就变成一只狼。有时我就想,还是电警棍管用,对付罪犯也许不该是观音菩萨而必须是凶神恶煞。
我看见梁佩芬一走到粪窖前就皱起眉头,接着掏出手绢把嘴巴鼻子捂得紧紧的。已经被前头女犯搅动过的粪窖,散发着其臭无比的浊气,我也阵阵作呕,很想赶快逃走。但我还是站住了。
干部虽然不要干活,可也不能一见到脏活重活就逃得远远的,因为这样会造成不良影响。
我尽量屏住呼吸对梁佩芬说:“你发愣干啥?快快舀粪呀!”
梁佩芬拿起粪勺子去舀粪。她真是手无缚鸡之力,一次只能舀小半勺。我想过去帮她,这时一名年轻女犯挑着粪桶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粪勺,说:“让我来吧!”
毕竟是老犯人,一勺一勺都舀得满满的。只打了小半桶,她就拄着粪勺子对梁佩芬说:“行了,行了,你刚来,挑不动的。”
梁佩芬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那一担盛不到半桶的大粪挑起来。我估摸那一担大粪最多不上三十斤,不能算重,可怕的是刺鼻的臭气,和那些肥嘟嘟的乳白色的粪蛆,像要挣脱苦海似的,都争先恐后沿着桶壁往上爬着拱着,肯定把养尊处优惯了的梁佩芬吓坏了,她龇牙咧嘴的五官都挪了位。她不敢看担子两头的粪桶,搁在肩上的扁担不在中心点上,一桶高一桶低,一肩高一肩低,整个身子失去平衡,像个女足球员带球前进似的,总是侧着身子走,一会儿往左冲,一会儿往右刺,她忽然打了个趔趄,一家伙栽倒在地,两个粪桶抛出老远,身上、脸上和头发上,都沾上不少粪便尿水。过了半分钟或是更长的时间,躺在地上的梁佩芬才爆发出一声凄惨的嚎啕,接着便如丧考妣地大哭起来。刹那间,果园里的女犯们全惊呆了,都停下手中的活,纷纷向栽了筋斗的梁佩芬奔来。
我和几名女犯连忙七手八脚把梁佩芬扶起。洪月娥看她如此狼狈,一迭连声骂道:“窝囊废!窝囊废!”梁佩芬就耍起泼来,一屁股又坐在草地上,愣哭愣哭,不肯起来。
“怎么的?你还有理!你想死在粪缸里,也只是死了条蛆,谁来同情你?”洪月娥站在一边指手画脚地骂。
我实在看不下去,把梁佩芬拽起来。我对洪月娥说:“洪队,我送梁佩芬回号房洗澡换衣服吧!”
洪月娥挥了挥手:“走吧,走吧,一匹害群之马,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梁佩芬一路走,一路哭。我想,你哭吧,哭吧!你伸手接受贿赂和掏国库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么狼狈的一天呀!但是,我没把这话说出来,人家已经倒霉伤心透了,我不愿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我把梁佩芬领到监室的洗澡间。洗澡间里有几十个莲蓬头,但每个号房只能摊到两个。要在收工之后,女犯们得排队限时冲澡。但此时是上工时间,梁佩芬可以尽情地洗个痛快。我想,这个澡,也许是梁佩芬有生以来洗得时间最长又最为认真的一次吧。因为怕她想不开出意外,我站在卫生间外面整整守候了一个多小时。我听见她边洗边哭,有时是水声压住轻轻的抽泣,有时是大声的嚎啕盖住哗哗的水声。开头是阵阵粪臭飘出来,接着粪臭为各种奇香所代替。我站得远远的老闻到芳香扑鼻。也不知梁佩芬用了多少香波、多少浴露和耗尽多少香肥皂。她一遍又一遍地洗,一遍又一遍地刷。我想,这时如果给她一把木匠的刨刀,她会忍痛在全身上上下下狠狠地刨下一层皮;如果给她一个酒精缸,她准会跳进去泡上几天几夜,来一次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大消毒。
梁佩芬洗澡的时候,章彬彬刚好打走廊上走过,我就和她说了说梁佩芬挑粪摔跤的情况。章彬彬脸色阴阴的,很是生气,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嘿,这个洪月娥,这个洪月娥”
我问道:“洪队对罪犯怎么这样凶狠?”
章彬彬说:“她有点变态。”
我吃了一惊:“变态?洪队变态?”
章彬彬支吾说:“她啊,她是个守寡守了二十年的老寡妇。”
“哦!”像所有女人对女人的隐私无不怀有好奇心一样,我对于洪月娥的“老寡妇”问题也不能不感到万分惊奇,就追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噢!没什么,没什么,我是随便说说的。”章彬彬显然觉得有些事是不能在一个新同志面前随便说的,她一时说走了嘴,已经有些后悔,就匆匆走开了。
吃晚饭的时候,章彬彬亲自把饭菜端到梁佩芬床前。梁佩芬断然拒绝进食,把一封很长的信交给章彬彬,要她代寄出去。章彬彬把信递给我:“任思嘉,你念一念。”
我接过信念道:“敬爱的欧阳叔叔!我来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已经一个多月,我觉得目前的现实,是我绝对不能接受的。我当县长和副市长十来年了,抓了多少工程,上了多少项目,做了多少好事,真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可是,我犯了一点错误,就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这公平吗?欧阳叔叔,请您快来救救我!”
“欧阳”是A省的省委副书记,也是梁老早年在部队当英雄团团长时的老战友、老部下。显然,梁佩芬拉起虎皮作大旗,想向上头告状。
章彬彬把手一挥说:“别念了!别念了!这信不能寄出去。”
梁佩芬问:“我连通信的自由都没有?”
“在押罪犯可以通信,但是,必须经过干部检查。”章彬彬说,“你看看,你对自己的罪行,没有一点认识,还把女监说得这样可怕。这样的信不能寄,寄出去对你不好,你会罪上加罪!”
梁佩芬歇斯底里叫起来:“我要上告!我要抗议!”
章彬彬也生气了,走出号房的时候扔下几句重话:“梁佩芬,我们等着你上告,但我要告诉你:不肯服罪的罪犯,是要受到处罚甚至重判加刑的。”
据我这些天的观察,章彬彬对梁佩芬的态度是愈来愈捉摸不定了。她在梁佩芬面前总是一副严厉的冷面,而背地里,只要能护着她,就尽量护着她。这个曾经是章彬彬少年好友的女犯,真叫她难为死了!
任思嘉——
我当了一个多月中队长,发现我的顶头上级大队长洪月娥和副大队长章彬彬,不仅脾性不同,工作上也常常磕磕绊绊。但是,如果以为她们是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那就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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