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市长,你给我们作报告那会儿多威风?瞧,把手这么一叉,站在讲台上,对着麦克风喊:姐妹们,好好儿改造,整个社会都会关心你们的嘿!现今,也得让整个社会来关心关心你了!”
后来我才知道,学我讲话的那个女犯叫关飞鸾,非常年轻,那个腔调,那个作派,把我作报告的样子学得维妙维肖,逗得女犯们轰然大笑。我把头埋在胸前,恨不能钻到地下去。
吕金妹说:“喂,喂,同改们,你们再不要左一个市长,右一个市长的叫好不好!进了号子,大家站着一般高,坐下一般齐,都是罪犯。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同改’的关系,都得叫名字。喂,你,尊姓大名?”
我知道她在问我,可我不答话。吕金妹就凑到我胸前看我的号标。随即叫道:“号标上写着呢,她叫梁佩芬,对,梁佩芬!”
吕金妹又问我犯了什么事,要关多少年。我咬紧牙关,一字不吐。都是些啥玩艺儿呀,说不定盗窃、卖淫、贩毒、杀人的,什么货色都有,我和你们不是一个粪缸里的蛆!
吕金妹就撒起野来,在我肩膀上操了一下:“梁佩芬,摆什么臭架子呀,看你胸前的号标,又是红牌,又是‘严管’,少说是十年出头的,说不定比我们的罪还重!你还摆啥臭架子?”
关飞鸾也在一旁起哄:“如今当官的犯罪,八成是贪污受贿,嘻嘻!你榨了百姓多少油,喝了人民多少血?”
这时到了开饭时间,要不,她们这样一直闹下去,我不被气得背过气去,她们决不会罢休。
女犯们在走廊上排成长队,一个挨一个地打回饭菜,坐在自己的小马扎上狼吞虎咽。我气都气饱了,不想吃饭,独自坐在床上发愣。走廊上有人叫我:“梁佩芬,梁佩芬!来打饭啦!”
我没吱声,也不动弹。
一会儿,就有个身材瘦弱脸庞白皙的女犯,给我打来了饭菜,轻声说:“吃吧,梁佩芬,日子长着呢,不吃饭可是熬不下去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犯叫谢芳,原来还是一名经济学硕士,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因为犯了侵占罪,判了七年徒刑。她大概表现特好,不断减刑,号服上的号标是白的颜色,那是“宽管”的标志。我慢慢地就看出她肯定是改造积极分子之类的人物,管教一天要叫几十次“谢芳,谢芳”,支使她干这干那的。
她也真是个热心人,一得空儿就帮助同改们学文化,也很乐意为我做些小事。
谢芳看我还不动弹,又催我说:“多少吃一点吧,要不然你晚上会肚子饿的。”
我看谢芳说得这么恳切,就端起饭碗。饭,倒是极好的白米饭,也许是当地山区刚收割的新晚稻,香喷喷的,盛满一海碗还小山似的冒尖儿;菜却不堪入目,尽是些黄不叽叽清汤寡水的白菜帮子。更要命的,是放在房门口的那两只盛饭装菜的铅皮桶儿,这里一溜黄,那儿一道黑,已经脏得看不清本来的颜色,我看过第一眼就把它们和喂猪的泔水桶联在一起了,还有啥胃口进餐!勉强扒了两口饭,我便放下筷子。这种牢饭别说吃,叫我多瞅上几眼,也足够我饱十天半个月啊。
我把剩下的饭菜往桌上一撂,吕金妹和关飞鸾几个很快把它瓜分个精光,还臭骂我一顿。
第二天清晨,谢芳又给我打来一大碗稀饭,一碟腌得黑乎乎的萝卜干。我虽然有些饿了,可瞧一眼那样的饭菜,胃酸直冒,仍没有动筷子。不要说当上常务副市长了,从十多年前当副县长、县长开始,我一年到头就难得在家吃上一餐饭,都在会议上宴会上过日子,按流行的说法,叫做“吃阿公的”,弄得我常常服用减肥茶和降脂片。现在,三餐都是罪犯的伙食,我能开口下咽么?
好在入监时,杨罗亭给我买了许多蛋糕、饼干、巧克力、火腿肠,中队长检查时又手下留情,我就把这些零食藏在我的衣箱里。罪犯家里带来的衣箱一律不准使用了,女监统一制作的规范化的衣箱,每个女犯都有一个,挨着墙根码得整整齐齐。我的衣箱里藏着许多零食杂碎,吕金妹和关飞鸾把它叫做“百宝箱”。
半夜饿了,我就偷偷打开“百宝箱”吃点零食。不知是哪位名人说的,所谓环境改造人,首先是从改造人的嘴巴开始的。这话真是对极了!以往在家里,什么饼干、蛋糕、火腿肠,我连瞅也不愿瞅的;现今我深更半夜偷偷从“百宝箱”掏出来,一打开包装纸,就闻到一股奇妙无比的香味。虽然已经饥肠辘辘,但绝不能狼吞虎咽。我一小口一小口咀嚼饼干、牛肉干,然后抿一口茶水,把食物送进空落落的胃肠,平息了肠胃的蠕动,就像老吸毒者过足了烟瘾那么通体舒泰。过去我们这些当官的,在烦不胜烦的筵会上,什么龙虾、鲍鱼、海参、燕窝,常常是放在舌尖舔一舔,放在嘴里嚼一嚼,就吐了,扔了,压根儿就不觉得那是一种暴殄天物的罪孽。而现在,我对每一粒饼干屑儿也珍惜如命!因为每一件食品,都是杨罗亭探监时送来,而且要通过管教们睁一眼闭一眼的通融,才能到了我的手上,我能不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那样悭吝和节俭吗?每晚吃过“宵夜”,打扫“战场”的时候,我把垫在被单上的报纸抖了抖,什么饼干屑儿、牛肉干渣渣、芝麻花生碎粒儿,全都拢到一块儿来,然后,我用食指蘸着口水,一点一点沾上来,送进嘴里,非消灭个干净彻底决不罢休。这样磨磨蹭蹭,一般来说,每夜吃一顿“宵夜”得花四十五分钟到一小时。
我人监快一个月了,一直用这种秘密的手段来解决我的肚子问题。可是,我的地下“粮仓”终于被吕金妹、关飞鸾发现,立即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章彬彬—
接收我的老战友、前西源市常务副市长梁佩芬入监的一切手续总算办完了。我咬了咬牙,离开9号号房。我真担心,要是在那里再多待一分钟,我也许会失去控制而跟梁佩芬抱头痛哭起来。
我当了二十年监狱警察,对付过多少囚犯?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早年的好友,会成为我管教下的一名罪犯!当赵监狱长向我宣布这个命令时,我曾经请求过回避。但赵监狱长反问道:回避,怎么回避?全省就清水潭一座女监;全女监又只有你们大队是关押经济犯的。根据对罪犯实行分押分管的原则,梁佩芬不放在你们大队,能放在哪个大队?我申辩道,监狱长,你不是不知道,老厅长是我的老上级,梁佩芬是我的兵团老战友监狱长说,那又怎么样?要是老厅长还活着,他一定也会同意把梁佩芬放在你们大队的。他了解你的为人,只有把女儿交给你,他老人家才放心。
这是命运的安排吧,我不能对抗命运,更不能违抗命令。
回到家里,我心乱如麻,连晚饭也不想吃。小黛就说:“妈,你是不是病了?我给你下一绺阳春面。”
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的小黛才九岁呢,就知道疼妈了。一股暖流从我心头流过,泪水差点儿掉下来。我就交待小黛快快吃饭做作业,我只是有点累,在房里静一静,躺一躺,一会儿就会好的。
可是,我的心哪里静得下来?我躺在床上,一会儿想起梁佩芬,一会儿想起梁伯。二十多年前在兵团文宣队那些愉快的日子,像潮水一样不断涌来:我和佩芬,在树林里一起看书,在小河边一起背台词,在广场上一起演出,在田野里一起采草莓。星期天,一起回到梁师长家里,像梁伯的两个亲闺女,绕膝而坐,一边吃着糖果一边听梁伯讲故事。每一件事,都是向我滚滚涌来的美丽的浪花。
接着,我又想起与梁伯的最后一别。那是在梁伯的追悼会上。
梁伯劳累一生,古稀之年患上心脏病。得知女儿被检察院收审的时候,突然大面积心肌梗死,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字,猝然与世长辞。
梁伯的追悼会开得异常的庄严肃穆。老人家安详地躺在一副红漆棺木中,身上穿着他视为荣誉象征的草绿色的细呢军官服,瘦瘦的脸显然精心化妆过,竟有些红润。梁伯母原是与梁伯同时被女儿收审的消息击倒的,因为抢救及时,才捡回一条老命,那会儿泪眼婆娑地坐在一张轮椅上。每一个悼念者向梁伯致礼告别时,那最后的目光都写满了含义殊深的悲哀;与伯母握手吊唁时,说不出一句话。这种冰冷似铁的沉默,并非出于谨遵追悼会的规矩,而是说上千言万语,也不能抚慰屈死者的灵魂和未亡人的心灵。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我看今日有许多职业革命家眼看着自己的儿女背叛自己革命的初衷,旷古未有的悲哀再大也大不过被不肖的子孙活活气死!
参加追悼会的时候,我曾久久地凝视披着黑纱镶在黑框里的梁伯的遗像。现在,那帧庄重的深怀莫大悲哀的遗像,不住在我眼前晃动起来。忽然,我觉得梁伯慈祥而苦涩地笑了一下,迈着艰难的步子从镜框中缓缓走出来。在黑夜一样沉重的哀乐声中,梁伯拨开站满了灵堂的黑鸦鸦的悼念者,一步一步迳直走到我跟前。梁伯说,彬彬,我把佩芬托付给你了!我没能把她教育成一个正直的人,到了阴间见到马克思、毛主席也无地自容啊!
我就紧紧拉着梁伯的手,痛哭失声:梁伯,梁伯!您把佩芬领回去吧!我怎么管得了她?
梁伯说:彬彬,你怕什么呀!我一不要你徇私枉法,二不要你特殊照顾。只要求你照章办事,从严要求,做得到这两点,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把跌倒的小芬重新扶起来。
我说:不行,不行!梁伯,我可完不成这个任务正和梁伯争吵不下,低回凄惋的哀乐以更高的分贝在灵堂上激荡起来,有几个牛头马面一样的大汉,蜂拥而上,有的卡梁伯的脖子,有的拽梁伯的胳膊,说是来催梁伯上路。我蓦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原来是一场噩梦。
我在黑夜中坐了很久很久,百思不解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莫不是梁伯在天之灵真的给我如此重托吗?可能,很可能,A省人都知道梁建成是个执法如山的清官,他如果活着,除了给我这样的嘱托,绝不会容忍任何人为他女儿开方便之门。
“照章办事,从严要求。”这就是梁伯给我的尚方宝剑吧。看来我只能铁了心儿咬紧牙关来面对梁佩芬了。
第二天,麻烦的事情就来了。
新犯人监后,有十天人监教育。与梁佩芬同时入监的女犯共有十五名,组成一个小分队,狱政科指定我担任指导员。集训的主要项目是:学习有关法律和《罪犯改造行为规范》,以及队列操练等等。清晨为操练时间,起床铃响过十五分钟后,每个学员必须赶到大操场集合。但是,第一次出操,铃声响过十五分钟,十四名新犯都跑步到齐,惟独梁佩芬姗姗来迟。她老人家不慌不忙,保持着直直的腰身,晃动着幅度不大不小的胳膊,仍像她过去当市长那种派头,扭达扭达地悠悠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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