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好火,大声吼道:“梁佩芬,你是怎么搞的,逛公园啊!慢慢吞吞的。”
梁佩芬说:“没办法,穿衣服,叠被子,洗脸,刷牙,上厕所,就得这么多时间。”
我说:“人家都来得及,就你来不及?快,入队!”
我下令要梁佩芬站在排头,一是她个子高,二是她在兵团当过兵,队列操练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有她带个头,这些乌合之众也好调教一点。可是非常奇怪,她听口令的能力比那些来自农村的文盲女犯更差劲,我叫向左转,她偏偏向右转,我叫立正她偏稍息。我火了,叫梁佩芬单独出列,要她拔慢步,以示惩罚。
“一、二、一!一、二、一!”我威严的口令声在操场上空响起来。
梁佩芬开步走。迈左腿时同时甩左手,迈右腿时同时甩右手,走得像木偶一样滑稽。其他女犯忍俊不禁,想笑又不敢笑。
我无奈地摇头说:“梁佩芬啊梁佩芬,你是怎么搞的,连正步走都不会!”
“我笨,我就是不会。”梁佩芬说话时不看我,而是翻起眼睛朝天上看。
“亏你还在生产兵团当过兵,不会队列操练?”
“有这事吗?大队长,你知道我在生产兵团当过兵?我自己可是一点也记不得了。”梁佩芬说完,又翻起眼睛朝天看。她这是有意向我挑战,暗示我说:你既然忘记咱们儿时的情谊,我自然也记不得你了。显然,她对自己的罪行毫无认识,满肚子委屈。可我能拿她怎么办?她是梁佩芬,是梁伯的女儿,是我年轻时的兵团战友呀!
学习《罪犯改造行为规范》的时候,梁佩芬也跟我捣蛋。女监规定,这“58条”行为准则,在集训期间都必须条条牢记,条条照办。可是梁佩芬压根不理这一套。多数新犯都会全文背诵了,梁佩芬却一条也记不住。她跟干部说话从来不立正站好,也不喊“报告”。更可恶的,你跟她说话,她连瞅也不想瞅你,眼睛不是看天花板,就是瞧窗外。我知道,由于我的“照章办事”,她在心里恨死了我。
到了集训快结束的前两天,事情才有了一点转机。这天后勤科要女犯去些人帮忙清理伙房的猪圈,洪月娥是历来主张要给新犯一个“下马威”的,正好,清理猪圈是桩又脏又累的重活,便派给新犯集训队。
我有点事儿在大队部忙乎着,任思嘉带着十五名新犯先走了。等我向伙房旁的猪圈走去时,看见十多名女犯已经脱了鞋袜,把裤腿挽得高高的,下到臭烘烘脏兮兮的猪圈里,有的在耙猪粪,有的在装粪筐,有的已经挑起猪粪往外走,只有梁佩芬远远地站着,看也不朝猪圈那边看。任思嘉大声和她争吵着,要她快快去干活。
我一边向猪圈走去,一边想,糟了糟了,如果罪犯干活时不服从干部命令,那可是要受到严厉处罚的。可是,这样的脏活累活,梁佩芬又哪里干得了?
我走到她们跟前,忽然计上心来,就把梁佩芬撇在一边,只对任思嘉说:“小任,新犯集训队快结束了,要出一期墙报,明天总部领导要下来检查的,你快派个人去抄墙报。”任思嘉问我派谁去。我说:“就让梁佩芬去干吧,我看她的字还写得不错的。”
任思嘉是个精灵鬼,她不会不知道这么一期墙报,放在下午来出,只要多派上一两个人,是绝对来得及的。但她不露声色地给了我面子,转身吩咐梁佩芬:“梁佩芬,那你就按大队长的吩咐,快快去号房抄墙报吧。听着,这个任务今天一定要完成!”
“好吧,我去!”
梁佩芬像得赦一样赶快走了。我觉得,她似乎感激地瞟了我一眼。
这是梁佩芬入监后第一次友善地看我。因为在她非下猪圈不可的时候,我扔给她一根救命的稻草。
下午,我去9号号房看看梁佩芬的墙报抄得怎么样。嘿,那几年大学她到底没有白念,一手毛笔字写得工工整整,文章的标题都是漂亮的美术字,空白处还配上尾花和插图。毫无疑问,这是女监有史以来最漂亮的一期墙报。
我走进号房时脚步轻轻的,正在聚精会神画插图的梁佩芬并没有发现我。我情不自禁地夸了一句:“梁佩芬,你还真有一手呀!”
梁佩芬定定地把我瞅了好一会儿,像失散的孩子见到亲人一样,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哇地一声哭起来:“彬彬姐,我、我、我不想活了!”
我心里也酸酸的,拍着她的肩膀说:“别说傻话了!多少刑期比你长的人,都熬过来了!”
梁佩芬哭求道:“彬彬姐,你帮我弄一瓶安眠药来吧,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这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我想是女犯们下工回号房来了,一个女犯和一个管教员紧紧抱在一起,这算个啥事呀?我赶紧推开梁佩芬,匆匆走出号房。
这天夜里我彻夜难眠。梁佩芬呀梁佩芬,你真是叫我作难死了!我要“照章办事”,从严要求你吧,你可把我恨死了;我要对你徇私袒护吧,我还算个人民警察吗?
任思嘉—
一般来说,经过十天集训,不管怎样张狂的女犯,基本上都能树立起“罪犯”意识,也就是说,她应该完全忘记自己原来的身份,牢牢记住自己现在是一名正在服刑的罪犯,一举一动都要遵守“58条”,除了老老实实改造,不应有别的想法。可是,已经当过十多年县长、市长的梁佩芬,却很难完成这种反差极大的角色转换。
我很快发现梁佩芬那拉过双眼皮的眼睛里,有一种冷漠,一种傲气。人家大市长都当过,能把女监的大队长、中队长放在眼里?还不如过去她手下的一个小科长呢!洪月娥多次提醒我:小任呀,梁佩芬是一匹最不肯上嚼子的母马,你要是不狠狠地整一整她,她就天天跟你昂脖子尥蹶子!
我一来心软,二来碍于章彬彬的情面,对梁佩芬总是狠不起来,更不知道要怎样整治她。
大队长洪月娥看见我迟迟没有动作,她早就手痒痒的想给梁佩芬一点厉害。《水浒传》里牢头狱卒对不肯“孝敬”点酒钱的囚犯,动不动就打三百“杀威棒”。我们大队长不会向罪犯伸手要酒钱,可也有她的“杀威棒”,那就是叫罪犯下果园挑大粪。
这天,她要我们三中队挑十名女犯下果园,特意指明不能少了梁佩芬。
我把这事悄悄告诉章彬彬。章彬彬立时眉毛打结,说梁佩芬刚来,怕干不了这份重活吧?我说,那我就去和大队长说说,换个人。章彬彬想了想又说,算了,既然大队长定了,让梁佩芬吃点苦头,杀一杀她的傲气也好,要不,她老放不下市长架子。
我发现,章彬彬对她年轻时的老战友,像把个小雏儿抓在手上,攥紧些吧,怕掐死了;放松些吧,又怕飞走了。
这天一早,大队长和我带着吕金妹、关飞鸾、梁佩芬等十名女犯出了“半月楼”,从大操场那儿往南一拐,就到了果园。这里有一大片柑橘林,是十多年前干警们带领女犯栽种的,目下到了结果的盛年,一年能产几十万斤果子,大大改善了女犯们的生活。仲秋过后,柑橘压满枝头,女犯们忙乎了一周,才采摘完毕。现在,该给果树除草下肥了,每个大队包干好几百株的活儿。
刚收获过的橘园还飘散着柑橘的芳香,林子里的空气清新得有些甜蜜。我觉得天地一下子宽阔起来,鸟啼虫嘶,花红草绿,心情比老呆在监室里豁朗舒畅多了。再朝围墙外面望去,果园南面是水波荡漾的清水潭,这会儿,为林木掩映着的水汊一角,有几十只羽毛雪白的丹顶鹤在浅滩上寻食,长喙儿一啄一啄的,细脖子一抻一缩的,有趣极了,一下子让女犯们看呆了。
丹顶鹤主要产于我国东北和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和大雁、鸳鸯一样,秋风起时,成群结队地从遥远的北方迁往南方越冬。但是,它们不像禾雀、麦鸡、水雉和斑鸠们那样随遇而安,到处为家,它们的栖息地一定是有山有水幽深僻静的去处。一群从遥远北方播土重迁的丹顶鹤,竟像我们的老厅长梁建成那样独具慧眼,看上了这群山环抱、风景独好的清水潭。老警官们说,白露一过,正当“白露白茫茫,夜夜秋风凉”的时节,丹顶鹤们就成群结队飞到清水潭安家落户。平常,女犯们囚禁于“半月楼”监室,从铁窗眺望湖面上的鹤群,只是些模模糊糊的白点。现在,女犯们来到湖畔,把鹤们看得真真切切。丹顶鹤是我至今看到的最大的水禽,比家养的鹅还要大得多。除尾部有一束灰褐色的羽毛,全身穿洁白的长袍,头戴一顶朱红色桂冠,那模样比鹅更颟顸可爱,那神态比鹅更优雅高贵。
“咦,走呀!你们,是掉了魂儿怎么的?”洪月娥在前头大声吼了一嗓子。
丹顶鹤们受了惊吓,举目四顾,愣了一两秒钟,扑喇喇飞起,天空立时飘过一片壮观的白云。
我发现女犯们脸上都有些许遗憾,但洪月娥在前头紧催,她们只好恋恋不舍地往前走。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来自农村的女犯,大多宁愿进果园下大田干农活,却不愿整天关在工场里干工艺活,大自然对女犯们多有诱惑力啊。女犯们轻甩膀子轻迈脚步在松软的草地上走着,放眼这儿瞧瞧,那儿瞅瞅,一个个脸色少有的生动而开朗。走在稍后的关飞鸾,一路蹦蹦跳跳的,忍不住弯腰掐了一枝嫣红的金樱子花,插在耳后的发夹子上,她那青春洋溢的脸蛋儿也像花儿一样明媚好看起来。但是,当走在前头的洪月娥回头一瞥时,她又连忙装作撩一撩头发的样子,把这枝可爱的小花扔到路边的水渠里。那朵小花就极其委屈地在水流中打了个旋转,眨眼间无影无踪。
当晚我在日记上写下这么一句话:“什么叫做囚犯?那些连爱一朵小花的权利都被剥夺殆尽的人,就叫做囚犯。”
吕金妹和关飞鸾等女犯,在铁窗内已磨炼过好些日子,给柑橘除草培土,简直算不了重活。可梁佩芬没有抡几锄头,白嫩的手掌就起了血泡。她想歇又不敢歇,老拿眼睛瞟洪月娥。我看出来了,就仗着她是章彬彬的老战友,才敢跟章彬彬顶牛,把一肚子怨气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一碰上洪月娥,她和别的女犯一样,都变得像驯顺的羊羔。洪月娥手上总是拎着一根黑色的电警棍,就像牧羊人手上不离马鞭,一股肃杀之气随着一串电火花在罪犯头上身上爆炸,有谁吃了虎胆才不害怕?我到任后几天,政治处也给我发下一根电警棍,一把六四小手枪。手枪平日都锁在大队部的保险箱里,电警棍挂在各人办公室的墙壁上。我发现,章彬彬、林红、王莹和董雪她们一般都不随身携带电警棍,洪月娥几乎是惟一的例外,电警棍成了她四肢之外的第三只手,走到哪带到哪,给她增添了特别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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