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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棋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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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大厅每个角落里冒出一种很酷很酷的摇滚乐。

我听见,不,是看见那些节奏怪诞而强劲的音符,像彩色的肥皂泡在客厅里飘来飘去。顷刻,音符又变成无数彩色的小飞虫在大厅里飞来飞去,一会儿钻进我的耳朵,一会儿钻进我的胳肢窝。摇滚乐还伸出许多小手,抚摸我的脸,抚摸我的腿,抚摸我的从来没有让人抚摸过的胸脯。我的所有肌肉都有小手挠着痒痒,所有关节都有小虫爬来爬去。总之,我爽得死去活来。天呀,我真的要成活神仙了!

爽吗?我听见刘姐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

爽极了!爽死了!我说。

这就是我第一次吸“白粉”的感觉。

从此,我就离不开“白粉”和“白粉”为我建造的五彩缤纷、醉生梦死的幻想世界。

任思嘉——

一走近章彬彬家,听到她和女儿说话的声音,我就在门口迟疑地站住。

章彬彬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平日工作忙,没多少时间管孩子,一到双休日,她就全心身扑在孩子身上。要给孩子缝缝补补、洗洗刷刷,要给孩子弄些好吃的,当然,更多时间是花在孩子的作业上。常人的孩子天天泡在母爱的糖罐罐里,章彬彬是悄悄把母爱积攒下来,集中在双休日付出。看到关飞鸾病得厉害,我一时焦急,就来找章彬彬,可是人家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我好意思来打扰吗?

正进退两难的时候,章彬彬却先看见了我,说,“咦,在那站着干吗?快快进来,给我小黛辅导辅导功课。”

章黛也高兴地叫起来:“小任阿姨,快来教教我,这两题算术题,我妈愈讲我愈糊涂。”

小学三年级的算术,对我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给章黛点拨几下,章黛也就茅塞顿开,自个儿去演算习题。

我抽出空儿走进厨房,跟正在洗衣服的章彬彬说起关飞鸾的事,章彬彬一听就急了:“你怎么不早说呢,治这种怪病我还有两下子的。”

我说:“你会当医生?”

章彬彬说:“我不会当医生,但是我父亲是个老医生,给了我一个偏方,就是专门治这种怪病的。只是这些药无处可买,得自己上山去采。”

我想这可为难了,今天是星期天,人家要照顾孩子,哪能上山去采药?章彬彬说不碍事,小黛肚子饿了,会到她干妈家去吃香的喝辣的。我想也是,章彬彬一出差,章黛都由洪月娥管饭,不用我去操这份心。

章彬彬换上一身旧警服,背个小竹篓,扛一把山锄,挎一把柴刀;我也回宿舍换上运动鞋、牛仔裤,戴上一顶草帽。我们就结伴上路。

谁知这单方上的一些怪药可不好找,我们在深山老林里转了一整天,才拾到两支五步蛇的蛇蜕,捉到几头活在老树洞中的山蜈蚣,挖起一株生长在山溪深涧边的七叶一枝花,此外,还采了许多胡蔓藤、散血草、五爪金龙,等等。路过一家小山寨时,还买了一只水鸭母。章彬彬说,这种水鸭母在山垅田长大,只吃谷子,只喝山水,清凉滋阴,清热解毒,是最好的汤头药引,平原上有钱也难买的。

我们满载而归的时候,章彬彬的左腿已经一拐一瘸的。我还以为她啥时崴了脚呢。她说,这是老毛病了,年轻时在劳改农场当看守,住干打垒茅草棚,屋里湿气重,在骨髓经络里埋下了痛风病,不知吃过多少偏方草药,总没能治愈断根。但是,这也不怎么碍事,歇息两天,不治自愈。

我搀扶着章彬彬慢慢地捱到家里,已是上灯时分。

我们推开房门,看见章黛伏在书桌子上睡着了。她的小脸蛋搁在作业本上,嘴角淌下口水,把作业本子洇湿了一大滩,右手的三个小指头,还捏着一支圆珠笔。大山区夜里气温骤然下降,我们一直赶路,都觉得身上有些凉意了,章黛身上还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

这个景象让我和章彬彬都惊呆了。我们刚才往回赶的时候,章彬彬还兴冲冲地要我猜:洪月娥今晚到底是给小黛包饺子呢,还是蒸米饭吃?洪月娥已经送小黛回家做作业呢,还是正抱着她在自己的客厅看电视?但是,我们都没有想到,洪月娥怎么会把她的干女儿一个人晾在屋子里!

章彬彬把挎包、工具一放,轻轻摇醒章黛:“小黛,小黛!”

章黛迷迷糊糊醒过来,揉着眼睛埋怨:“妈,你这样晚才回来?”

章彬彬问:“孩子,你吃过饭吗?”

章黛困倦地点点头。

章彬彬看了一眼饭桌上的剩饭剩菜,又急急地问:“你就吃这些剩饭冷菜?”

章黛又点点头。

我看见,章彬彬漂亮的眼睛一下子就潮湿了。

章彬彬说:“你怎么不在干妈家吃饭?”

章黛说:“干妈今天很忙,家里有客。”

“客,什么客?”

章彬彬和我都感到诧异。因为洪月娥一向是孤家寡人,光棍一条,哪来的客?

章黛说:“是一个男的,很高很大,左脸上有一道伤疤。他好像有什么要紧事,要把干妈邀到城里去,我就自个儿回家了!”

哦!我们俩几乎是同时这么“哦”了一下,我们都想到是兴隆鞋业公司那位余科长在洪月娥家里作客,只是心照不宣。

章彬彬说:“小黛,你饿坏了,妈再给你弄点好吃的吧!”

章黛没有吱声,又合上眼睛想睡觉。章彬彬无奈地摇摇头,把章黛抱上床,替她脱了衣服,盖上被子,安顿她睡下了。

“唉,我没想到采药会采了一整天!”章彬彬一边说,一边向洪月娥的宿舍张望,见她家的窗子黑乎乎的,就加了一句,“嘿,这个洪月娥,也不知到哪野去了?”

我说:“是啊,害章黛吃冷饭,会闹病的。”

章彬彬深深叹了一口气:“可不是吗,她爸不跟我们在一起,我工作又忙,小黛真遭了不少罪。”

我不敢再说什么。我怕我的话触到章彬彬的痛处。来女监一段时间,我已经深知女监管教干部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苦衷。由于女监没有适合男性干部的工作,女干警们只能长年与丈夫分居;又因为女监管教干部的专业性太强,换一句话说,她们在社会上的适应面就太窄,调换工作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因此,她们常常自我调侃,说女犯们的刑期是有期的,而她们的服役是无期的。她们甚至说,女犯们是自造孽而失去家庭和爱情,女管教们却是自讨苦吃,因为罪犯们的罪孽而牺牲了家庭和爱情。女警官们扎推儿偶尔说说荤话,就说她们这辈子做女人太不值了,结了婚还常常孤灯空房,旱时旱死,涝时涝死,一年一度的探亲假,男人总让你累得直不起腰。女监女警官们的孩子自然也得不到充足的阳光雨露。我亲眼见到,有个夜晚,章彬彬在号房里值夜班,把章黛一人扔在家里。这晚忽然下起倾盆大雨,又是刮风又是打雷,章彬彬放心不下,把号房里事交给了我,她自己正想回家看看。这时,一个小女孩却裹着一条湿透了的毯子,光着小脚丫,打着一把小雨伞,踉踉跄跄走进号房里来这小女孩就是章黛!章彬彬把孩子抱在怀里,泪水与雨水较着劲一块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在一旁也陪着流了许多泪。

因为章彬彬在“女儿国”这样特殊的环境中生活,她的女儿章黛就特别惹人疼爱,以往在各方面得到洪月娥的照顾的确不少。今天,是不是因为一个男人闯进她的禁地,她一下子就昏了头,把干女儿章黛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章彬彬发现了我对她的怜悯,一下子就振作起来:“咦,我们愣着干啥?来,来,来,快快宰鸭,煎药,搞饭吃吧!”

我明知故问:“宰水鸭母犒劳我吧,我跟你上山跑了一整天。”

章彬彬说:“行,你嘴馋,就犒劳犒劳你。不过,至少得留下半头给关飞鸾做药引子。”

我说:“还有章黛呢!”

“那当然!”章彬彬说,“也得让小黛解解馋,这小丫头跟着我长年粗菜淡饭,嘴都差点生锈哩!”

她说着就去烧饭宰鸭子,分派我去检查章黛的作业。

在我想当然中,警察,特别是监狱警察,天天和罪犯打交道,都是些铁心肠、黑面孔,像洪月娥那样的“铁拳头”式的人物。跟章彬彬在一起,我发现女监还有另一种心地和善的人,那就是章彬彬!我到女监两个多月了,还没看到她凶过女犯,骂过女犯,更别说动手打人了。

章黛那点小儿科的作业,我溜两眼也就看完了,又回到厨房跟章彬彬拉呱。我调侃道:“章姐,你对女犯们,也真够得上像春天一般温暖了。”

章彬彬说:“哪呀!过去我对女犯也很粗暴。是一位老革命让我开了窍。”

我问哪个老革命。章彬彬说是彭真。她说,彭真说过,一个好的管教干部对待罪犯,不能嫌弃,要像父母对待有错误的孩子,要像医生对待患了重病的病人,要像老师对待自己的学生,做到这三条,就能帮助罪犯改造好。她说,她是在报上看到,一九八一年,彭真视察秦皇岛少年罪犯管教所的时候,对干警们说了这番话。

我们一边说着话,就看见那只炖水鸭母的沙锅直冒热气,阵阵奇香在空中飘散开来,我竟馋得嘴里盈满了口水。我进了屋,三摇两摇把章黛叫醒了,给她穿好衣服,章姐已经把一大锅油光荡漾的炖鸭子搁在饭桌上。

吃饭时候,我提起洪大队长要我追查吕金妹和关飞鸾背后有没有小团伙的事。我说:“我查了一个多月,也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章彬彬把一块肥嘟嘟的鸭腿给了我,把一只鸭翅膀给了章黛。她一边细心地帮女儿剔去鸭肉上的细毛,一边说:“这个结论可不好随便下呀,罪犯在监狱里结成小团伙,至少得加刑两三年。”

我说:“洪队是不是有点捕风捉影?她为啥一直瞎起劲?”

章彬彬笑了笑,回答得很含蓄:“也不能说洪队捕风捉影,她警惕性就是高,你还是认真往下查吧!”

也许是爬了一天山,也许是水鸭母好吃,这一餐饭我吃得特痛快。但是,章姐一块鸭肉也没尝。她说,她有痛风病,怕油腻食物,水鸭母含有太多飘零物质,绝对禁忌。

章彬彬突然把话刹住。她抬起头,往对过宿舍楼的楼道静静地张望着。洪月娥就住在那座宿舍楼。我循着章彬彬的目光,看见一个大个子男人正跟在洪月娥后头,蹭蹭蹭地大步上楼,一闪,倏地进了洪月娥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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