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长是大队的最高领导,他想找谁谈话就找谁谈话,而且是重视思想教育工作的表现,谁能怀疑他会干什么不法勾当呢?可是,一会儿工夫,陈君怡就气呼呼跑回来了,朱亦龙在后头撵着大声吆喝:
“陈君怡,你这个反革命!你跑,你跑?我看你还能跑到月球上去!你对自己的罪行一点认识也没有,还想翻案,这还了得!洪月娥、章彬彬,你们中队马上开大会,把陈君怡这个死不改悔的反革命批倒批臭!再踩上一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陈君怡吓坏了,躲在床角落里直打哆嗦。我得说明一下,那时的清水潭监狱没有现在的女监这样舒服。犯人都睡地铺,没有架子床。所谓床角落,就是墙旮旯。我看见陈君怡就像一只得了大病特别怕冷的猫,躲在墙旮旯里缩成一团。
看守们(包括洪月娥)压根儿就不会想到大队长对陈君怡有什么非分企图,立即就在大队长指挥下忙碌起来。有的刷大标语,有的布置会场。“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陈君怡!”的大标语贴满了清水潭监狱,“陈君怡”三字上都用红笔打上“×”,就像要把陈君怡钉死在永劫不复的十字架。一会儿,看守们把陈君怡押到会场批斗。洪月娥斥问陈君怡怎么胆敢翻案?陈君怡说她没有翻案。洪月娥又质问,你没翻案,大队长会冤枉你?陈君怡低着头不说话。大家再怎么追问,她都顽强地沉默。洪月娥火了,狠狠给她一耳光;我也火了,跟着给了她一耳光。洪月娥给她一耳光的时候,像打在木头上,陈君怡什么反应也没有;我这一耳光甩过去,她猛地抬起头来,一对饱含泪水的眼睛定定地盯住了我。这双眼睛里没有火焰,没有仇恨,没有反抗,只有祈求、绝望和悲哀。我一下子想起我来这里第一天碰到的那头母羊,死到临头时她也是用这种目光盯着我。我暗吃一惊,胆怯地后退了好几步。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人,也是最后一次打人。为了这个耳光,我将后悔一辈子。
三天后的一个深夜,陈君怡上吊自杀了。我第一个赶到现场,发现她身上有一封遗书,竟是写给我的。信上说,她之所以走上自尽之路,就因为我章彬彬打她一个耳光。她说,她一向认为我章彬彬是全中队最善良的看守,一个善良的人都憎恶她嫌弃她,她活着就毫无意义也毫无希望了。
陈君怡这封遗书对我的教训,比起几十本教科书都要深刻。
它让我懂得,一个人要在常人面前表现得彬彬有礼,那还容易,因为我们的老祖宗几千年来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然而,一个监狱警察在被你监管着的犯人跟前,在那些罪孽深重又无力还手的犯人跟前,还能保持做人的善良和克制,还能遵重罪犯做人的权利和尊严,还能关怀一个活着的生命,那就很难很难了!所以,我们不少管教员常常在这个时候犯罪—殴打罪犯,这种行为也是一种犯罪。但是那时候,这一切都变得天然合理并且司空见惯了,还常说,“对敌人的残忍就是对人民的忠诚,对罪犯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历史上我们做过许多错事蠢事,却又振振有词的能为自己创立许多堂而皇之的理论。
一个月后,上头派来一个工作组,调查大队长朱亦龙强奸女犯的案件。原来陈君怡在自杀之前,写了一封检举信,派她上山采茶的时候,她请求一个放牛的老伯寄了出去。工作组很快查出朱亦龙强奸女犯达二十三人之多,这当然不是完整的数字,因为很多女犯有所顾忌还不敢说出自己的冤屈。但是,就这个数字,足够震动全省和全国了。那一年,刚好是邓小平同志第一次复出主持中央工作,对公检法进行整顿,正要找几个典型开刀,朱亦龙恰恰撞在刀口上,很快判了死刑。
朱亦龙拉去枪毙那天,把他押回清水潭监狱来开公审大会。
许多女犯高兴得都哭了。干警们也很解恨,因为朱亦龙平常很霸道。口号声地动山摇,许多人把嗓子都喊哑了。女犯们当然不能喊口号,就气狠狠地往地上跺脚,啐口水,嘟嘟嚷嚷咒骂:猪公,猪公,枪毙他一百回!叫他千刀万剐!
朱亦龙毙了以后,洪月娥在家里关了一个多月。她再来上班时,我看见她一下子老了许多也瘦了许多,也不太爱讲话了。那时她才二十二三岁吧,一个大姑娘,结婚才一年,碰上这么个坏蛋,不气死也要蜕去一层皮呀!
你问洪月娥以后有没有再找老公?没有。她当然想找,可到哪去找呀!一来女监根本就缺少男人,二来她有那样一个晦气的前夫,谁敢要?她就这样一直守寡守了二十年。
是的,这些日子以来,我才发现那个余科长常常到她宿舍走动,可能有点戏了吧!我也盼着她早早再成个家,一个女人总不能这样熬一辈子啊。
关飞鸾——
“关飞鸾!关飞鸾!”
我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叫我。连病几天,我瘦得皮包骨头,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觉得离鬼门关不远了。可是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叫我?这声音很平和,很亲切,是号房里难得听到的暖融融的声音。
我使劲睁开眼睛,看见章大队长和任中队长站在我床前。章大队长说:“你醒啦关飞鸾,起来,起来,我给你弄了些药来,你起来吃吧!”
干部会给罪犯送药来?有这样的好事?我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但是还犹豫着要不要下床。这时我看见中队长对我亮了亮手中的一只菜篮子,菜篮里头有一只小沙锅。
中队长说:“关飞鸾,快下来吃药呀!”
我这才完全相信了,想抬腿下床。但我身上没有力气,又像稻草人一样躺倒了。章大队长就把我扶了起来,帮我穿好衣服,两人一块儿搀着我下了床,让我坐在桌前的凳子上。
“快快吃吧!”中队长把沙锅盖子掀开来,阵阵白气升起的时候我闻到了草药的芳香。她又说,“这药是包治你这种病的,章大队长昨天去大深山里找了一天,才找到这些药,还向农民买了一头水鸭母做药引子。”
章大队长说:“关飞鸾,你别怕,犯你这种病的,我治过好几个,吃儿副药就会好的。”她把沙锅里热腾腾的药汤和水鸭母打到碗里,一个劲催我吃下去。
我眼泪花花的吃完了这碗药和水鸭母,当时就不知那药是苦呢,涩呢,甜呢,还是别的什么滋味,因为我想起我小时候患了病,我妈也是站在一旁侍候我吃药。章大队长也像我妈,那慈祥的目光像,亲切的笑脸也像。可这会儿我妈远在成都,要知道我病成这样子,会急成啥样子噢?
章大队长一连给我送了三天药,我的小命儿就从黄泉路上捡回来了。长满全身的水痘变干瘪了,一片片痴子像鱼鳞脱落。开始我怕脸上破相不敢见人,没想到吃完最后两副药,我脸上身上的疤痕一扫而光。我照了照小镜子,看见我的脸色红润而光鲜。
谢天谢地,我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可是,我身上的病好了,心里的病却开始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我想起前些日子中队长一次一次找我谈话,要我交待吕金妹和我到底是怎么揍了梁佩芬的。我一直不肯说实话,编着词儿诓中队长。我真是拿着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呀,我还算个人吗?
这天晚上,我就主动走进中队部办公室。我对中队长说,我有要紧事向干部报告。
中队长问:“什么事?”
我说:“报告中队长,就是我和吕金妹打了梁佩芬的事。以前我们说的,全是假话,这回我要原原本本向你报告。”
中队长给我端来一张小凳子:“好,关飞鸾,你坐下慢慢说。”
关飞鸾——
自从同改梁佩芬住进9号号房,已经有好几个晚上,一到深更半夜,就从她的床旮旯里传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个秘密最初是吕金妹发现的。她和我并排睡在上铺,一到深更半夜她就听到这个声音。到了第三天夜里,她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忍不住坐了起来。她用手指在我的腮帮上挠痒痒,我醒了过来。她对准我的耳根说,“听,这是什么声音?”我咬着她的耳根说,“可能是老鼠吧?”她又说,“你再听听,是一只很大的老鼠呢!”
我竖起耳朵,追循那声音是来自何方。我很快弄明白,是梁佩芬躲在床旮旯里吃零食。开头是芝麻糖的香气冲上来,接着是高级饼干的香气冲上来,再后来是带咖啡味的巧克力的香气冲上来。
像一个盛大宴会,一道一道上菜,同时还有喝啤酒或是饮料的声音,咕嘟咕嘟响。梁佩芬享受着她家里带来的零食,成为每天夜里必不可少的“宵夜”。每一顿“宵夜”,至少要花个把小时。深更半夜的,四周一片谧静,她吃东西虽然尽量不出声,但是只要有一点点响声,那也是十分尖锐的,像小刀一样刺激我的神经,刺伤我的肠胃。我的肚子一阵痉挛,感到特别饥饿。梁佩芬吃完“宵夜”很快睡着了,我却好久好久也不能入睡了。我想吕金妹也肯定如此,我听见她的床上一直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第二天在果园干活的时候,吕金妹把我叫到一棵柑橘树下,撇一撇嘴说:“他妈的,梁佩芬这臭娘们天天半夜三更吃‘宵夜’,弄得我不能睡觉。”
我说:“对对对,我也被她弄得不能睡觉。她妈妈的,她怎么有这种臭习惯?”
吕金妹说:“她当官当久了,哪能吃得惯牢里的‘猪食’?”
我说:“她怎么有那么多好吃的?”
吕金妹说:“你以为梁佩芬跟我们一个样?我一犯了罪,连个探监的人也没有。人家梁佩芬家里有钱有势,想吃啥子家里都能往里送。”
我说:“操,干部也不管一管。”
吕金妹说:“官官相护呗,不是干部通融照顾,她家里能送进这么多好吃的来。”
我们俩愈说愈有气,我说去报告干部。吕金妹说没这个必要,倒不如来个“吃大户”。开头我不知道“吃大户”是啥子意思,吕金妹又轻声嘀咕一阵子,我心里大喜。
这天晚上熄灯铃声响过后,我们号房的同改们很快睡着了。
我侧耳细听,梁佩芬也发出轻轻的呼噜。吕金妹早摸准她的习惯,她总是先香香地睡上一觉,然后才醒过来吃东西。吕金妹就蹑手蹑脚下了床。她摸到梁佩芬的衣箱—我们叫它“百宝箱”,用一根发卡子,三捅两捅,很快把箱子打开。这一手,吕金妹不知道向哪个盗窃犯学来的,号子里啥样子的能人没有呀!吕金妹自吹,只要给她一根小铁丝,一枚发卡子,天下就没有她打不开的锁。一会儿工夫,吕金妹从梁佩芬的“百宝箱”里偷了许多好吃的,我们装做上厕所,躲在卫生间里饱餐了一顿。梁佩芬这家伙真有钱呀,她老公每次探监给她带来许多吃的,什么饼干呀,蛋糕呀,巧克力呀,芝麻糖呀,火腿肠呀,都非常高级。我爸我妈已经很久没有给我寄钱了,这种意外的收获真让我们快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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