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操着一口标准的东北口音说,你年轻的时候在家乡学大寨修水库,你是放炮手,一次放炸药,这脸被弹片咬了一口,就变成这个鬼样子。
我很快打消自己的想法,你是东北人,满嘴东北口音,我怎么还能指望你是我那死去二十年的男人呢?
我笑道,这么说,你还是个大英雄了!
再看你左脸颊的伤疤,也不怎么碍眼了。好像戏台上的大花脸,在脸上画上一笔油彩,反倒增添了几分刚性,更有男子汉的气魄。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周末的夜晚,你突然敲开了我的家门。你双手拎着吃的用的穿的一大摞礼品,像个鬼魂一样站在我跟前。
我说,你、你、你这是怎么啦?有事,请在办公时间到办公室去找我!
我结结巴巴的,话也说不清楚。别看我在犯人跟前总是凶神恶煞,这会儿家里忽然闯进个男人,我真吓了一跳!整整二十年了,从来没有一个陌生男人踏进过我的家门。今晚你突然闯了进来,我心里一阵慌乱,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
你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我,脸上笑嘻嘻的。你说,我今天要找你谈一桩私事,很重要很重要的私事。
我心里纳闷,我们之间会有什么私事?我说有啥事儿我们还是白天到大队部去谈吧,夜深人静的,在我家里谈不方便。
你笑得更厉害了,神秘兮兮说,这事不能在办公室谈,只能两人悄没声息地在家里谈。
我一下子想到许多流氓强奸案,开始动手推搡你,想把你轰出门外去。
你别推,你别推!你的力气比我大,一只手挡住我,另一只手已经把房门关严实,咔嚓一下上了栓。
我吓得连连后退,你却步步进逼。眼睛火辣辣的,唇边嘻开无赖的笑:你不认识我了?真的不认识我了?你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看看我!天呀,你敢情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一点也想不起我了?
我在脑子里找寻你的鬼影子,却一点儿也想不起你是谁。我一向自以为胆大包天的,平常什么小伙子敢跟我动手动脚,我一个擒拿一个剪腿,放不倒他我不姓洪。可你壮得像一头牛,凶得像一只狼,我第一次在男人跟前胆战心惊了,但脑子还不到麻木的地步。我在想着治你的招儿。
我咬着牙根说,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可是你不理我的茬,仍步步逼进。我悄悄向后退着,退到床边的时候,我在枕头下一下子摸出我的手枪,啪的一下顶上子弹,抬起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你。可不是学电影电视上演警察的那些明星的蹩脚表演,我是来真格的。我是一名老警察,玩枪弄棒我非常熟稔。我压低声音喊道:举起手来!快、快!举起手来,我要开枪了!
你乖乖地举起手,惊吓地喊道:别开枪!别开枪!月娥,我是你、你的老公,我是朱亦龙!
我一下就懵了,说,你说鬼话!
你又连声说,我真是你老公,我真是朱亦龙!二十年前,他们枪毙我,那一枪打偏了,没有毙了我。
我的天呀,这会儿我才看出,你的大个头大眼睛大手大脚,你走路的姿势你说话的模样你像野猪鬃一样耸起的粗硬的头发,还有你那一口嚼花生米像石磨一样坚硬的大黄牙嘿,站在我面前的你,真的就是我那个死了二十年的男人朱亦龙呀!
我连忙拉上窗帘,灭了客厅的电灯,让你在小厨房的矮凳上坐下。我说,朱亦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给我老实说来!
我的手枪还掂在手上。二十年了,我真弄不清你是人呢还是鬼,我心里不能不绷紧一根阶级斗争的弦。
朱亦龙——
刑车一开进清水潭监狱的大操场,我就被人扔下车斗,像扔一袋苞谷棒子。旋即,两个大兵哥把我从地上拎起来,要架着我走。我抬头一看,平常开大会的主席台上,挂着一条白布黑字的大横幅:“公审流氓强奸犯朱亦龙群众大会”。操他妈的,老子朱亦龙三个大字上打着红杠杠。我就知道我今天可是活到头了!我猛地摆了摆胳膊,才想起我的双臂被五花大绑着,但我的身子这么左摇右晃两下子,两个大兵哥就被我摆脱了。我说,老子自己有腿老子自己走!老子十八岁就在清水潭看管犯人,反革命流氓坏蛋一个个被我管得龟孙子一样,临到老子成了罪犯(其实老子一直不承认自己是罪犯),老子能在罪犯面前丢脸?不,老子不是孬种,老子死也要死个好样!老子大摇大摆走进会场,又蹭蹭蹭几步登上了主席台。操他祖宗十八代的,老子历来都在这主席台上讲话呼口号,现在好了,老子成了流氓强奸犯!老子真是满肚子冤哪!老子胸脯挺挺地站着,想喊两句口号,想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要为我申冤!”我爸是贫农,我爷爷是贫农,我爷爷的爷爷还是贫农,我是个根正苗红连皮带肉连骨头带血都红彤彤的红五类哪,专政怎么专到我的头上啊?我刚憋足劲儿喊了一声“毛主席”,膝后根就挨了一枪托,扑通一声跪在台板上。
,勒在我脖子上的麻绳突然拉紧。我的喉咙头火辣辣的痛,气也喘不上了,还喊啥口号呀!接着是大会主持人哇啦哇啦讲些啥,接着是台上台下一阵一阵喊口号,不知不觉的,我的裤裆里热烘烘的像打翻了暖水壶,操她妈妈的,我以往都非常神气那天却偏偏不争气,心里一慌鸡巴就放水,一泡骚尿哗啦哗啦在台板上湿了一大摊。我的双膝悄悄挪动,想遮住流淌在台板上的尿。
我不能让人笑话,骂我是孬种。
那天的公审大会开得真他妈的长,讲话的人一个接一个放不完他妈的臭狗屁。我就睁大眼睛在台下溜来溜去,想最后瞅你一眼。月娥呀,我们虽然结婚才一年,可这也是三百多天的结发夫妻哪!可是我找不到你的影子,我就看见台下黑压压的一大片,天哪,不都是身穿黑色号服的女犯么!这些臭娘们,这些骚×货!我的小命就是断送在她们手上哪。判决书上说我强奸女犯二十三人(其实三十二个也不止,可我不能对你说真话),这是一个多么夸张的数字!我只找了两三个女犯来个别谈话。(其实说上三言两语我的鸡巴就不听话,我把皮鞭、手枪往桌上一拍,命令她们脱裤子,这事我更是不能对你说。我的天!我居然就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看见好几个被我操过的贱货。那些日子我多惬意,皇帝的三宫六院又怎样?一百多个女犯我想操谁就操谁。当然,这话我更是万万不能对你说,就让它烂在我的肚子里吧。)
我是五大队大队长,我要负起管教女犯的责任,我找她们谈谈话也能构成强奸罪?你说我冤不冤?我就怀疑是谁跟我有仇,捏造罪名陷害我。我是死不瞑目呀!(可是,我朝台下溜了一眼,看见几个被我操过的女犯咬牙切齿呸呀呸呀啐口水,嘿,你啐吧你啐吧,你们这些臭娘们,一想起跟你们困觉那个滋味,就是枪毙我一百次也决不吃后悔药!可这话我也不能对你说,就让它烂在我肚子里吧。)
公审大会总算结束了。我又被几个大兵哥架着拖上刑车。我想在车上站得直一点,可我的膝盖骨软绵绵的,脊梁骨也像折断了一样。要没有两个大兵哥架着我,我准像一堆烂泥瘫在车上了。天呀,过一会儿我就要见阎王老子去了,我这才想起活着有多好!我抬头看天,天乌黑一片;我低头看地,地乌黑一片;我再看满山遍野看热闹的人,也是乌黑一片。我的眼睛全瞎了,啥也看不见!(我一心想最后逞一次英雄却是狗熊也不如,可我不能跟你透露这一点)后来,我怎么被人拖下车,怎么被人推到行刑的田坝上,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听“啪”一声枪响,我觉得天旋地转天崩地裂天昏地暗,我就一下子栽倒在田坝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醒了过来。我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像是从冰窖捞起来;左脸火辣辣的,一摸一手血。咦,我可是僵尸还魂么?一摸鼻子和嘴巴,还呼哧呼哧喘气呢!他妈的真是天不灭我,老子还活着!这时我才听见山坳里风呼呼地吹,我浑身簌簌地抖。在这里待下去可不是办法,咋办?我脑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快快逃,趁天亮前逃,逃出清源山,逃出西源县,逃得远远的。老子不能叫人家逮住再补一粒花生米。
到底是被枪毙过一次的人,我左边半边脸揪心地痛,肚子又饿,身上没有力气。可我咬紧牙关使劲地爬呀爬呀,我爬上了田坝,爬上了山路,爬进了林子天麻麻亮的时候,我已经在深山老林的一个小山洞里藏起来。
月娥呀月娥,下面的日子我就不再跟你细细说了,你只要想一想《白毛女》那戏中的白毛女过的是啥日子,我过的就是啥日子。我喝山水解渴,吃野果充饥,慢慢地把伤养好了,我就开始上路逃出西部大山区,逃出了A省地界。当然,一路上,老子少不了要用一用从许多盗窃犯那儿学来的绝招儿,到农家茅舍偷点吃的,摸点穿的,搞点人民币和粮票,有一次非常幸运,老子还从一个生产大队部弄到好几张空白介绍信,又盖上公章。万事俱备,老子搭上火车,一溜烟马不停蹄到了北大荒。打这以后,这个世界上“朱亦龙”已经死翘翘了,老子改名叫“余明光”。
再后来,东北日子不好混,我听说南方人都富得流油了,又回到A省西部山区。我先在一家鞋厂当工人,后来当班组长,再后来当车间主任,再后来老子就当上兴隆鞋业公司的生产科长。
月娥,你看出来没有?我原来很黑,现今养白了;原来很瘦,现今养胖了;原来是刀条脸,现今变成“国”字脸。回清源市之前,为了我脸上这块该死的伤疤,也为了能够百分百地安全活下来,我还花了三千元请一位美容师做了一次整容术,让我完全变了个人,变得更帅更漂亮了。我曾经碰到好多清水潭监狱的老看守,没有一个能认出我来的,老子这才放了一百个心,大摇大摆地到女监来和你们合作做生意。我的好老婆呀,我从旁悄悄观察你好几个月呢,你呀真够意思的,二十年不改嫁,比那个独守寒窑十八载的王钏宝还王宝钏,我能不来认你吗?
洪月娥——
你拉去枪毙开公审大会那一天,我没敢在会上露面,可我的眼睛一直瞅着你。我躲在我那间干打垒小土屋里,把报纸糊的小窗捅开一个小窟窿,像猫一样一直趴在窗台上,外头的情况我就看得一清二楚。你被大兵哥从车上提溜下来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爆炸碎成粉末了!你说你听不清台上讲话的人哇啦哇啦些啥,我可是一字不漏往耳朵里灌。过去有人在背后骂你是“猪公”,我还差点跟人家急跟人家动刀子呢,现在我听清了,一个、两个、三个好家伙,你总共干了二十三个!你不是“猪公”不是畜牲是个啥?可是一听到大会主席宣布“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什么的,我从窗台滚到桌上,又从桌上滚到床上,再从床上滚到地上,我不敢再看你一眼了!好久好久,听到田坝上传来一声枪响,我就晕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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