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恶作剧做得既非常秘密又很有节制。这活我们没有天天做,隔三天五天,实在馋得不行,才敢做一回。吕金妹打开梁佩芬的“百宝箱”,每回偷的零食也不敢太多,而且又把箱子原封不动锁上,梁佩芬压根儿不会想到在号房里还有“家贼”偷她的东西。但是,我们这活做到第五回的时候,梁佩芬突然从睡梦中醒来,趁着窗外照进的月光,看见吕金妹站在她的“百宝箱”
跟前捅锁,便起床跟我们吵起来,还说要去报告干部,吕金妹和我就动了手,把她按在地下揍了个半死。
中队长,我这回说的全是实话,上回我说的全是假话,吕金妹说的,梁佩芬说的,也都是假话。你问梁佩芬为什么也不敢说真话?吕金妹会整她呀!也不再打她,就给她准备些沙子呀、毛毛虫呀,从上铺撒下去,能把她吓个半死。再说,梁佩芬也怕秘密揭穿,她的“百宝箱”保不住,还有啥子“宵夜”好吃呀!
中队长,我把我的错误全抖出来了,该上铐就上铐,该关禁闭就关禁闭。我毫无怨言。
任思嘉——
一桩被洪月娥看得相当严重的斗殴事件,由关飞鸾如实说来却像一出幽默喜剧,在我们大队干警中引起哗然大笑。洪月娥一边听我汇报一边直摇头。她说:鬼话,鬼话!关飞鸾这贱货真会编!王莹说:事情听起来是有些荒诞,但我看还合乎逻辑,吕金妹和关飞鸾都是嘴馋贪吃的家伙。章彬彬说,现在也别忙着下结论,我们去搜一搜梁佩芬的“百宝箱”,事情就会水落石出。
我们六七个干部浩浩荡荡开进9号号房。女犯们不知发生什么严重事情,全都紧张地立正站好。洪月娥对梁佩芬说:“把你的箱子打开!”
章彬彬却走向吕金妹,命令道:“吕金妹,你是开锁的老手,你来开这只箱子!”
吕金妹支支吾吾:“我、我我哪开得了?”
章彬彬早看见她短发上有一枚发卡子,伸手帮她取了下来:
“呶,这是你开锁的钥匙吧?”
吕金妹不敢顽抗了,拿着发卡子在梁佩芬“百宝箱”的铁锁上三捅两捅,箱子就打开了。我们看见,那箱子里一边放着衣服,一边尽藏着吃的—奶粉、咖啡、饼干、巧克力、火腿肠、比萨饼、牛肉干、易拉罐啤酒,应有尽有。
事情已经真相大白,干警们回到大队办公室讨论给当事人什么处分。洪月娥因为自己的预言被证实而异常兴奋。她说:“看看,我早就说吕金妹和关飞鸾肯定有个地下小团伙,现在不一清二楚了?”
洪月娥一家伙就把事情定了性,几个年轻干警就不好说什么了。静场了好一会儿,董雪看看没人吭声,只好附和说:“洪队说得有道理,吕金妹和关飞鸾总是勾勾搭搭的,是像个地下小团伙。”
我从旁观察,董雪年纪不大,却蛮懂人情世故。她是个从农村来的姑娘,在警校的学习成绩也不算好,能分配到女监这样的大单位,她够心满意足了。再说,她要请个假呀,申请个困难补助呀,再往后的提升晋级呀,在她看来全凭大队长一句话。因此她说话办事,就常常要看洪月娥的眼色。
章彬彬沉吟了一会儿说:“洪队,你是不是把这事看得过于严重了?一定性为地下团伙,那可是触犯监规法纪的,少说也得加两三年徒刑,这事还是慎重一点好。”
洪月娥眼睛一瞪:“你认为太重,也得说出个道理呀!”
章彬彬就慢条斯理解释说:“吕金妹和关飞鸾联手打了梁佩芬,又偷吃人家的东西,这些错误当然是很严重的。但是,现在查来查去的结果,此事除了吕金妹和关飞鸾,也还没有第三者介入,三人成众嘛,仅就吕金妹和关飞鸾两个人,成什么小团伙?
再说,小团伙一般都有对抗改造、欺压罪犯和占山称‘王’的动机和行为,就现有事实看,也还没有查出她们这些方面的犯罪证据。我看,吕金妹和关飞鸾的行为,充其量是禁不住嘴馋,小偷小摸,而且梁佩芬在号房里吃东西也有很大的诱惑力。因此我觉得,这事不宜把她们往死里推,定个违反监规的严重错误也就够了。”
章彬彬说得合情合理,我脑子豁然开朗,就发言支持她的意见。接着,王莹等年轻干警也说,对吕金妹和关飞鸾这样年轻又不是死不改悔的女犯,能拉一拉还是拉一拉的好。洪月娥因为没能挖出个“地下小团伙”,虽然不大解气,但见多数人的意见倾向章彬彬,也就不再固执己见。最后由她拍板,吕金妹是主角,禁闭二十四小时,并扣去当月改造表现的积分。关飞鸾是胁从,又主动坦白揭发别人,免予处分。
接着议到梁佩芬的“百宝箱”。洪月娥对此非常生气,一再追问,梁佩芬家里能送来这么多吃的,我们的干部竟没有检查,一次又一次大开绿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彬彬第一个站出来承认错误。她说:“在梁佩芬入监第一天,我就没有把好关,她带了许多吃的,我没有提出批评。”
我连忙抢着说:“当时检查梁佩芬携带物品的任务,是由我执行的,这是我的错。”
王莹也跟着说:“后来在梁佩芬老公来探监的时候,又给她带了许多吃的,我也睁一眼闭一眼。”
洪月娥大为不悦,斥责连声:“看、看、看,还有章法,还有监规吗?你们都这样护着梁佩芬,是不是因为她当过副市长?”章彬彬知道这事做得不妥,头低低的,不敢吭声。
王莹是个直性子年轻干警,又没有多少顾忌,就辩解说:
“我才不管她市长不市长哩!我是想,梁佩芬虽然犯了大罪,可她老爸是我们的老上级,又是女监的创建人,在一些芝麻小事上,给点照顾也是人之常情。”
洪月娥绷紧了脸说:“老厅长我们当然很尊敬。但是,老厅长是老厅长,梁佩芬是梁佩芬。她犯了大罪是来蹲监狱服刑改造的,不是来这里养尊处优。这样不利于犯人改造。今后她家属送东西来,一要限量,二要交中队保管,该吃的时候才交给犯人。
要不,整天在号房里吃香的喝辣的,还半夜三更躲在床上吃‘宵夜’,会造成什么影响?”
洪队的批评当然百分之百正确。于是,梁佩芬的“百宝箱”
就一钱不值,还原为普普通通的衣箱。
至此,我轻轻吁了口气。因为我忙乎了一个多月的所谓“地下小团伙”,总算画上一个句号。在这件事上,既没有证明洪月娥的绝对正确,也没有显出我十分无能。尽管洪月娥想为难我、考验我,甚至想看我的笑话—说我“吃不了狱警这碗饭”,我总算没有让她如愿以偿。
会后我和王莹聊天,以掩饰不住的轻松心情说:“王莹,洪队这人真爱小题大做,屁大点事儿她也想挖出个‘地下小团伙’。
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王莹说:“洪队这人就是好大喜功。”
我说:“这里的女犯都是些死‘老虎’了,她还能抓出一只活‘老虎’来立什么功?”
王莹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有的人就是在天下不乱的时候,弄出点乱子来,才能显示自己的高明。”
王莹是从大城市来的警校生,思想活跃,包袱也少。她对时弊的针砭和对干部的褒贬,往往一针见血。但是当时我并没有苟同王莹的看法,把洪队看得太扁。我想洪月娥主要是思想偏狭,思维定势,像蒙上眼睛推了儿十年磨的骡子,即使掀去它头上的遮眼布,让它撒开四蹄自由奔跑,它也只会围绕着老磨道打转转。
从梁佩芬那只颇具喜剧色彩的“百宝箱”,我倒是看到当今许多贪官污吏,比起平民罪犯来更加不可救药。当晚,我把这件有趣的事记在我的粉红色塑胶封面的日记本上。最后写道:
“许多贪官污吏一旦罪行败露,锒铛入狱,从灵到肉,都要受到铁窗生活的熬煎,比起一般平民出身的罪犯,更难度过漫长的刑期。对他们来说,大墙内外的生活,真是天上地下!因此,他(她)们即使身在狱中,也时时怀念失去的天堂,总想千方百计逃脱法律和正义的制裁。”
记完日记,我推开窗子透透气。凉爽的夜风带着山花野草的气息扑进房来,一天的劳乏似乎随风飘去,精神一振,睡意全消。这时候,我抬头望了洪月娥的宿舍一眼。洪的宿舍在我斜对过,虽然窗帘遮得严丝合缝的,但是,我仍能看见里头亮着灯光,有个高大的男人的影子,在灯光下晃来晃去。
嚯,看来今晚余科长莫非要在洪月娥房里过夜了这个尼姑庵一样的“女儿国”里,难道还会闹出一点桃色新闻来?也不是我有看人笑话的阴暗心理,这女监的生活也太沉闷太单调了,它太需要来一点调味品,像炒菜总得放点盐滴点醋撒点胡椒面儿什么的,人们才能把日子过出一点滋味来。有那么一刹那,我想叫来王莹、董雪、章彬彬等人到我房里玩一会儿扑克,或是聊一会儿天,我就佯装在意外之中发现对过洪月娥房里有个大男人,于是大吃一惊,让姐妹们共同证实。哈!你想想,第二天,全女监将怎样沸沸扬扬传播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可是我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呸!这种玩法太低级无聊。
如今二十世纪已经快过到尽头了,男男女女来来往往挺自由的,何况洪月娥还是个女光棍,谁去管她呢!
我顿时释然,没有窥视别人隐私的兴趣了,关上我宿舍的窗子睡觉。
洪月娥——
你已经把那瓶剑南春快喝光了。你喝酒不要多少好菜,就着一碟花生米,抿一口酒,往嘴里扔一小把花生米。你牙口好,嚼花生米像石磨磨豆子,只听一阵卡巴卡巴响,嘴里的花生米就吃个精光;然后又抿一口酒。一会儿,你额上沁出汗珠,眼里冒出红光,慢慢向我走过来,抱起我这一百三十多斤的身躯,像抱一床轻轻的被子,往床上一扔,就饿虎扑食扑过来。
我被你像舂米一样一下一下舂着,舂得我粉身碎骨,舂得我魂飞魄散,舂得我呼爹喊娘。嘿,什么狗屁“余科长”呀,我和你重又做了夫妻,真像做梦一样!
那天你来女监跟我们五大队洽谈合作制鞋业务,我一点也认不出你来。你递过的名片上写着:“西源兴隆鞋业公司生产科科长余明光”,再瞧你一米八几的个头,长得像黑熊一样强壮,我心里就动了一下。真的,打第一眼见到你,我心里就动了一下,就觉得你算得上一条汉子,就是我在无数的梦中梦见的那种高大彪悍的汉子。稍稍有点遗憾,是你的左脸颊上有一条伤疤,像只丑模怪样的毛毛虫,从左嘴角一直爬到左耳根。乍一看,有些凶狠,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但是,你这家伙为人却很随和,又知道讨女人的欢心,来我们车间检查生产,今天给我捎一块纱巾,明天给我带一瓶香水,那一张嘴呀,又甜得像涂了蜜。这么一来二往,我们就熟得像老朋友。天天见面,我愈看你愈觉得你像我那个死去的男人。有天,我突然问起你脸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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