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既易令人兴奋又易令人困倦的季节。这天的午觉我睡得特别沉,我想床头的电话铃声一定响了很久,我才惊醒过来。电话里传来章彬彬急慌慌的声音:“小任,快快到9号房来!
快,炸营了!炸营了!”
我得承认,我这个新警官当时还不知道什么叫“炸营”。是事后我才知道“炸营”就是罪犯集体闹事。“炸营”往往带有很大的传染性,一个号房传一个号房,一个中队传一个中队,甚至有可能突发监狱暴动。难怪章彬彬的声音是那么严厉而急促。我立时明白事态的严重性,穿上警服,飞快赶到9号号房。
从这次行动我才充分见识我们五大队女警官作风之过硬。洪队、章副、我和王莹、董雪、林红等等,赶到9号号房的时间差,用世界短跑竞赛的秒表来计算,每个人也就相差那么一两秒吧!霎时间,9号号房门前,齐刷刷的站满了腰间别着手枪、手上拎着手铐的女警官。
我们看见9号号房里的桌子小凳都被挪到墙角边,号房显得空阔起来。以吕金妹为首的女犯们几乎全都脱得一丝不挂,嘴里喊着“逢凑、逢凑、逢逢凑”的快节奏,在疯狂地跳摇滚舞。每个女犯都声嘶力竭地打着拍子,嘴里唾沫四溅;胸前两个大奶子,上下甩打,犹如两只狂蹦乱跳的大白兔;她们的脑瓜不住摇晃,磕头有如捣蒜,头发已经完全蓬乱,遮住眼睛遮住了脸。她们以为自己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自己了吧,所以才进入歇斯底里的状态,演出了一出真正的“群魔狂舞”。
洪月娥在门口大喊了一声:“站住!站住!你们都疯了吗?”
女犯们戛然停止狂舞,愣愣地站住了。经过年终考评后,洪月娥接受大家意见,不再随便使用电警棍了,但她威风依旧,她出现在哪里,哪里的女犯就不敢乱说乱动。
章彬彬痛心疾首地喝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都成了什么体统?”
女犯们这才猛醒过来,双手挡着下身却又暴露着胸脯,再遮胸脯时又露出了下身,就慌做一团地纷纷蹲了下来。
洪月娥大声命令道:“你们这些母狗,你们这些臭×!还不快快穿上衣服!”
女犯们手忙脚乱去找衣服。她们脱衣服的时候,肯定已经疯狂到忘乎所以,把衣服乱七八糟扔在一起,找起来很耗了点时间,才穿着整齐,恢复正常的面目。随即,羞耻心回到她们心中,一个个脸上红一阵,紫一阵,脑瓜儿都耷拉到胸脯上,脸上挂满肮脏的水痕,其中有她们的汗水,也有她们的眼泪。
这期间,我才注意到,全号房八名女犯,只有两名女犯没有卷入这场恶作剧的疯狂表演。一个是谢芳,她还穿着号衣号裤,一个人蹲在墙角里,就像我刚上任当中队长时吕金妹、关飞鸾殴打梁佩芬那回一样,她抱着脑袋蹲在地下,吓得失魂落魄,簌簌颤抖。另一个则是关飞鸾,她也穿着齐整,站在另一个墙角落里,脸上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看着同改们挨剋。谢芳向来在号子里坚持洁身自好,不和这些下流事儿沾边,不会卷入这场“裸舞”那是意料之中的。关飞鸾能够拒绝这种强刺激的诱惑,实在是一个不小的进步。事后我才知道,向值班管教“告密”的就是关飞鸾。当然,此事我们一直为她保密。
洪月娥吼道:“谁带的头?谁带的头?”
女犯们都不敢吭声,但有一两个女犯抬起低垂的眼睛,朝吕金妹瞟了瞟,大家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洪月娥一步一步逼向吕金妹:“好啊,我就知道又是你这个害人精,活得不耐烦了不是?走,到禁闭室待着去!”
吕金妹像个熟练的演员,对下一步该如何动作早心中有数。
她自动伸出双手。洪月娥从兜里掏出锃亮的手铐,咔嚓一下把吕金妹铐上。
吕金妹——
“走!快走!”
大队长亲自押送我去禁闭室。
为了严防女犯自寻短见,被关禁闭的女犯,一概不准携带小刀、指甲剪,禁止使用陶瓷玻璃餐具。甚至,连发卡也不让卡,我就披头散发,像鬼一样;裤带也没收了,我把宽大的号裤在裤头上打个活结儿,还怕裤子掉下来,走路时一手提着号裤,迈着外“八”字腿,那样子像电影上的卓别林,滑稽透顶。
“进去!”
到了禁闭室门前,大队长大喝一声,同时在我背后猛击一掌,我一个踉跄,跌进了禁闭室。
一关进禁闭室,我觉得天地忽然暗下来。禁闭室极小,小得就像动物园里关猴子的铁笼子。于是,同改们都把关禁闭叫做关“笼子”。“笼子”四周都是水泥墙,墙上有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窗洞,透进一点光线,送进一点空气,让你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地在里头呆着。
我在黑暗里听见大队长“砰”地一声关上小门,对着那个小窗洞警告我:“吕金妹,你这个贱货,给我好好反省!反省好了,才准你回号房。”
接着,一阵脚步声响过,我知道管教们已经走远了。禁闭室本身也像被整个世界禁闭着一样,四周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我觉得我还没断气,却被扔进一副大棺材里。
要我反省?反省个屁呀!洪月娥!你这个活阎王,你这只母老虎,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动不动就挥电棒,关禁闭,把人往死里整。我进号子两年多,被你洪月娥关了多少回禁闭?哼,这个“铁笼子”成了我的高级宾馆,隔三岔五总要来住几天。不就是把我闷一阵,憋一阵,喂几天蚊子,还能把我整死吗?笑话!
反省?反省个屁!你们不是叫喊要搞活经济吗?没有我们这些土鸡、洋鸡、大鸡、小鸡、三陪、五陪,怎么能吸引那么多台湾人、香港人?怎么能把桑拿城、娱乐城、歌舞厅、大宾馆、大酒店搞得红红火火?
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杀人放火,我反省什么呀?我卖笑卖皮肉卖青春,哪一件不是属于我自己的,要我反省反省什么呀?
我心里窝着团火,咳,这小“笼子”里真闷热!我在床板上躺下,一会儿工夫,草席上印出个湿漉漉的“大”字。我像条扔在岸上的鱼,肚子一瘪一挺的难受,又连忙站起来,趴在小窗洞上,大口大口呼吸着窗外清凉的空气,脑壳才轻松了点。
这时候,我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远处响过来。一会儿,章大队长和任中队长到了禁闭室。她们从小窗洞给我递进三个馒头和一壶水。我知道,这是我的晚餐。我心里纳闷,以往关禁闭,差个“宽管”犯人给我送饭不让我饿死就算好了,今天,怎么是章大队长和任中队长亲自给送饭?婊子当上正宫娘娘,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中队长说:“吕金妹,三个馒头一壶水,够不够?”
我说:“够了够了!大队长,中队长,我、我,怎么敢劳你们大驾亲自送饭”
真的,我心里好感动,她们俩不像洪大队长那么凶,那么恶。那次关飞鸾得了重病,她们亲自熬汤送药,全号房女犯看在心里,都说她们是少有的好人。
章大队长说:“吕金妹,你这回错误犯大了!影响非常恶劣!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好好反省反省!”
我说:“章大队长,我反正是头上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还有啥好反省?”
章大队长说:“吕金妹,你呀,原来也是个农村姑娘,底子并不坏的。是后来受了不良的社会影响才变坏了。当然,你自己要负主要责任。但是,你还很年轻,刑期又不长,只要痛改前非,还是有前途的,你怎能这样自暴自弃!你要从根子上把那些坏思想挖掉,做个自立、自重、自爱、自强的新女性!”
中队长帮腔说:“吕金妹,瞧,章大队长多关心你,你总不能老是刀枪不入呀!洪大队长也交代了,要你好好反省,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就放你出去。你何必自讨苦吃!”
章大队长和任中队长说话都文绉绉的,我听了心里很熨帖;不像洪大队长开口闭口骂我贱货、臭×。可是我天生是只啄木鸟——嘴巴硬。我说:“大队长,中队长,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我真没啥好反省的,我也不怕关禁闭,最多让我喂喂蚊子吧!我是死猪不怕烫,还怕蚊子咬?”
我这样胡说八道,恰恰是害怕关禁闭。我害怕孤单,害怕寂寞。我有意要刺刺干部,让她们和我多说一会儿话,这漫长冷清的时光就比较好打发。
可是章大队长没空跟我扯闲篇,她把一瓶清凉油和一把纸扇放在窗台上,说:“给,吕金妹,给你准备的,夜里蚊子多,也好对付对付。”
清凉油立时让我脑子清凉下来。纸扇给我送来了春风。在这高墙里的世界,有谁如此关心过我呀!前好几次关禁闭,洪大队长哪会想到给我送水送饭,哪会想到给我纸扇、清凉油?不,那只母老虎恨不得我饿死,恨不得我被蚊子咬死。
太阳快落山了,“铁笼子”里完全暗下来,山蚊子老远就嗅到我的肉香味,成群结队从小窗洞飞进来。山蚊子大得像蜻蜓,多得像电影上看到的日本鬼子的机群,嗡嗡叫着,向我发起集团冲锋。别说咬我了,光那轰炸机一样的叫声和气势,就吓得我头皮发麻。“铁笼子”里没有蚊帐,又不通风,过去我一关禁闭,就把一身嫩肉交给山蚊子去饱餐一顿。我不停地甩胳膊蹬腿,不停地弯腰跑动,最后累得像死猪一样躺下,任蚊子叮咬宰割。第二天对着小窗洞照进的阳光,看见我身上、手上、大腿上都是血,手掌上更是血乎乎一大片。
这回好了,章大队长给我一瓶“虎彪牌”清凉油和一把折叠纸扇。我把清凉油涂在脸上、脖子上和胳膊腿上,我感到浑身上下凉飕飕的舒服。清凉刺鼻又带药香气在“铁笼子”里飘散开来,我看见山蚊子们开始晕晕糊糊,我再左扇右扇,七扇八扇,就把那些“侵略者”撵出“国门”之外。有几个家伙可能是蚊子中的“敢死队”,硬是不顾死活不肯撤退,冲上来叮我咬我,一接触我的皮肉,竟没有一点攻击力了,被我一一击毙。
这一宿,我竟在“铁笼子”里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好觉。
但是,“铁笼子”里没有厕所,只有一只小便桶。早晨我出完恭,粪便的臭味塞满“铁笼子”。我连忙把嘴巴、鼻子搁在小窗洞口,大口呼吸外头的新鲜空气。这时,就听到大操场上传来女犯们出早操的声音,林子里鸟叫的声音。人哪,真是贱货。挨饿的羡慕吃饱的,吃饱的羡慕吃好的,吃好了的还羡慕穿好住好玩好像贵族王爷一样过好日子的。我现在关在“铁笼子”里,对那些能在操场上出操的同改们也非常羡慕!她们虽然也是女犯,可是她们比我拥有更多的自由更大的空间,她们能在操场上蹦蹦跳跳,能在号房里走来走去,渴了喝水,热了冲澡,想撒尿想屙屎可以自由上厕所,可我现在关在只有三平方米的“铁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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