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洪月娥给我好一顿剋。她说,你要知道,你面对的那些家伙,是罪犯,是人渣,是垃圾,是贱货!你呀,称她们“同志”,还“请呀请”的,好像跟她们就是一个革命队伍的阶级姐妹哩。
我满脸羞惭,无地自容。
洪月娥又谆谆教导:老一辈狱警说,一个好看守要有一张包公的脸,一对豹子的眼。包公的脸是黑的,冷若冰霜;豹子的眼又亮又利,像刀子一样。不用说话,只往犯人跟前一站,再凶的罪犯也得身子筛糠双腿发软。小任啊,对待罪犯哪能像你那样嘻皮笑脸的?
我把洪大队长瞟了瞟。她还真有一张包公脸和一双豹子眼。
我这样说,不是说我们的大队长长得很丑。不,她虽然块头高大,身材还是相当匀称;一张满月似的圆脸,白里透红,一双特别有神的眼睛,乌黑发亮,笑起来也不乏女人的妩媚。但是,她给我最突出的印象,还是浑身有一股肃杀之气,阳刚之气。这也许是二十多年狱警生涯养成的素质。她只要往女犯们跟前一站,那脸就像刮起十二级台风,说黑立马就黑;双眼像乌云中炸出的闪电,倏地就电光闪闪。天呀,我可能一辈子也炼不到这个火候,心就有些儿后悔,我也许不该大老远从北京跑到清水潭来。
章彬彬倒十分宽容为我解围。她说人家这是头一次,只要跟着老干警认真学习,慢慢地就习惯了。
事后章彬彬又给了我很多鼓励。可我就是不争气,接着又闹过几次笑话。传呼女犯到办公室来个别谈话,女犯刚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我立即下意识站起来,还热情地给人家搬凳子,弄得女犯既尴尬又暗暗发笑,坐又不敢坐,让又不好让。
在监狱中,罪犯们的一举一动都是有一定之规的。比如走路吧,犯人任何时候都不能跟干部争道,更不能并排行走。有一天,下着小雨,我撑着一把雨伞去食堂吃饭,一个女犯见我走来,远远的就让在道旁站住了。我一时又忘了犯人给干部让道是必须遵守的监规,竟怕女犯在雨中淋着,让出半伞的位置要她同行。这又叫那女犯不知怎么着好。
管教干部对于女犯,第一印象真是太重要了。此后任凭我绷紧了脸,瞪大了眼,也没几个女犯怕我服我了。
都说“恶狗欺生(善)”。女犯比起家犬来,总要更刁钻更凶狠也更有灵性,能不欺负我!
“研究生,你不是读过那么多书,又懂得那么多文明管理的大道理吗,那么几个调皮捣蛋的女犯还能对付不了?”我耳边响着洪月娥略带男性的沙哑的声音。“你想吃狱警这碗饭,你就要敢于碰硬”
现在细细回味,大队长这些带刺的话显然是对我的嘲弄。我对她的粗暴作风,曾经委婉地提过意见,她是不是借此来将我的军?
不!我才不想吃狱警这碗饭,我想道。但是,既定目标不能动摇。为了获得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一定要学会和女犯们打交道。吕金妹、关飞鸾和梁佩芬是全中队的“瘌痢头”,绕也绕不过去的,碰硬就碰硬吧,我准备打一场攻坚战。
任思嘉——
我打开H.E.伯特的《犯罪心理学》,还没看上三行,就听到有人在办公室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嗓音不高,女犯们在管教人员面前都是这个熊样,就是借她们个虎胆,她们也不敢高门大嗓说话。但我确切听到了这声“报告!”而且听清喊“报告”的人是吕金妹。然而,我样装压根就没听到这个声音,照旧埋头看书。经过一天一夜的琢磨,我知道我不能再像做学生那样没点儿钢性了,得学学洪月娥,摆出一副女警官的威严。我看到许多老警官提审女犯,都是这样开头的:
她们对于女犯的“报告”和到来,总是爱理不理的,那是绝对的藐视,先给她们的心理上来一个下马威。
“报
吕金妹在门口晾了一会儿,稍稍提高声音再喊了声:
告!”
我这才从书本上抬起头,板着脸孔说:“进来!”
吕金妹脚步轻轻的,像个幽魂飘过来,飘过来。这也是女犯在牢中磨出的性子,在干部面前走路总是无声无息,像个贼。我忘了下口令,她竟一直走到我跟前来。
“站住!吕金妹!”我大声喝道。
吕金妹吃了一惊,戛然止步。
“怎么?把‘58条’忘光了?”我自己也听出我的声音像冰一样冷。
“58条”是中央司法部下达的《罪犯改造行为规范》。“规范”对罪犯的生产、生活、学习、待人接物和文明礼貌都有非常具体明确的规定,共58条,管教人员和女犯们简称之为“58条”。吕金妹声音轻轻地说:“没,没有!我都记着呢。”
“第53条怎么说的?你给我背一背!”
吕金妹马上意识到自己出了错,退后两步,笔直站定,像小学生背书似的背诵道:“第53条,听到中队长和管教人员传唤时,应立即答‘到’,并迅速到离中队长和管教人员两米处站好,听候指令。”
“好,背得一字不差!”我说,“可是,你做的事情,是不是都符合‘58条’?”
“是的。不,不!”吕金妹想了想,换了一种模棱两可的说法。“报告中队长,我是努力按着‘58条’来做的。”
我看见眼前这个吕金妹,和昨晚打架的那个吕金妹,已经判若两人。洪月娥那根火花爆炸的电警棍和一副铮铮闪亮的手铐,把她整得蔫不邋遢的了。
我说:“你昨晚的行为也符合‘58条’?”
吕金妹说:“中队长,我错了!”
“违反了哪一条?”
“违反了第二条第5款:不准打架斗殴、不准聚众滋事”
“好啊,吕金妹,你一点不笨,‘58条’条条款款记得一字不差。可你怎么总是屡教不改,屡错屡犯?”
吕金妹装出一副万分委屈的可怜相。她一再申辩:打架,她是一千个错一万个错了,可是的的确确是梁佩芬先动的手。
我当然不能相信她的鬼话,梁佩芬虽然是个贪污受贿犯,可她毕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年女子,是任过很高职务的干部,决不会因为吕金妹下床不小心踩了她的手,就轻易动手打人的。
我冷不丁地问吕金妹,除了打架,你和关飞鸾在背后还搞了些啥名堂?
吕金妹就叫起屈来,说她一向人前人后一个样,老老实实遵守监规,哪会在背后搞名堂呀?说着,她一下子站直了,眼里掠过一丝惊惶。大凡蹲号子有些年头的老犯人,都知道这个“在背后搞名堂”的罪名的严重性。
终于戳到痛处了。我想着,就乘胜追击,说:“吕金妹,我抽屉里有好几张揭发你的材料呢,就看你老实不老实了?”这种虚张声势的恫吓,我也是前些天才从老警官那儿学来的。
吕金妹大喊冤枉,她说肯定有谁在背后捅刀子,落井下石,同时又一个劲赌咒起誓。我看不出有多少欺诈,虚张声势的“攻势”又减弱下来,冷冷地瞅着眼前这名女犯:她有一副姣好的身材,皮肤虽然偏黑,却富有光泽。眼眶细长、眼角上翘,是那种很会卖弄风情的丹凤眼,再配上乌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梁,丰满的双唇,公正的说,她如果不是穿着一身灰不溜秋松松垮垮的号服,而是换上一套新潮时装,你就不能不惊叹她的靓丽妩媚了。
即使是两年多的牢狱之苦,也没有把她身上的风尘痕迹打磨干净,特别是那双勾人的眼睛,在不大安分顾盼神飞的时候,会令人想起俗艳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着招蜂引蝶。
为了打好这个“攻坚战”,我作过充分准备。我把吕金妹和关飞鸾的分量掂了掂,吕金妹年纪大些,又是有两年“狱”龄的老囚犯,比关飞鸾老练狡猾得多。“擒贼先擒王”,拿下了吕金妹,关飞鸾就不在话下了。所以,我第一个就传讯吕金妹。事先,我认真阅读过吕的犯罪档案。她二十二岁,是A省西部山区一户农家的孩子,父母生了三女一男,吃饭人多,干活人少,日子相当紧巴。吕金妹才锄头把那么高就开始分担父母的重担。
可是,山沟沟里除了在田土里刨食,再怎么能干也挣不到钱,为了让哥哥娶亲,让妹妹上学,她十七岁那年出外打工。在一个叫做“小香港”的新兴城市待了一年,开始出卖皮肉,后来又拉别的姑娘下水,被定了个教唆介绍卖淫罪,判了十二年。材料不多,一份判决书,盖上法院的大印。我觉得那大印的印泥像鲜血一样漫漶开来,吕金妹淹没于一片血红的大海中。还有一份认罪书,是吕金妹亲笔写的,字还清爽,但错字连篇,就那么几张纸,我读出了多少罪孽和无耻,品出了多少屈辱和辛酸!
这会儿我想起吕金妹犯下的罪孽,打心里鄙视这个出卖皮肉又出卖灵魂的女人。可是,她并非天生的无赖坯子呀!她的堕落有没有社会的责任?这么想着,我审问的口气也就没有开头那么严厉了。我前面说过,我的恻隐之心注定我不能当一名好警官。
更加要命的,是这时我看见吕金妹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眶里噙着晶亮的泪水,我的恻隐之心又悄悄作怪。我瞟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指针快走到九点半。我想起昨晚吕金妹和关飞鸾被铐了个通宵,白天又不敢违抗洪月娥的命令,得乖乖下工场去干活,就是个铁人也撑不住呀!再这么穷磨下去,也查不出个究竟,暂且让她回号房睡觉去吧!
当熄灯的铃声像一只鸽子带着鸽哨在女监大楼盘旋的时候,我对吕金妹无奈地摆了摆手。
第一个回合,就这样草草收兵。
吕金妹——
熄灯的铃声响过后,同改们都上床挺尸了。号房里很快鼾声四起。一会儿,我还听到有人说梦话,有人在梦里唉声叹气。一天活儿干下来,一个个累得骨头散架,老犯们都是脑壳一挨枕头就睡死的。可是我的下铺,那个女市长、贪污犯梁佩芬的床上又开始响起窸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一只小老鼠在墙旮旯里啃苞谷。接着,有一股香喷喷的气味穿过床板和草席,飘到我的床上来。我的鼻腔像有只小虫子爬着似的发痒,我嘴里含满的口水快要淌下来,我的胃肠像伸出五只手,拽得我火烧火燎翻江倒海。他妈的,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哪!都是一样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一张嘴巴一个鼻子两只眼,她梁佩芬过去当官我做“鸡”;就是进了号子,她的日子也比我滋润千百倍。听说她不仅当过大官,还是我们章副大队长的老战友好姐妹呢!难怪,她入监后就没干过重活脏活,又吃不惯牢里的饭食,我早就发现她的衣箱(我和关飞鸾把它叫做“百宝箱”)里藏着吃不完的高级蛋糕、曲奇饼干、牛肉干、火腿肠、巧克力那是她绝密的小仓库。一到半夜三更,这臭娘们先是一阵一阵叹气,接着就蹑手蹑脚下床,像贼似的打开她的“百宝箱”,悄悄地拿了许多好吃的零碎,躲在自己的床上尽量不敢出声地细嚼慢咽,有滋有味地吃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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