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茅塞顿开,觉得对吕金妹的家访工作已经进行太迟了,心里就有些歉疚不安。
章彬彬说:“这哪能怪你呀,你是刚来的中队长;要说失职,这是我的失职。”
这么七拉八扯,就扯到了梁佩芬。我说:“章姐,梁佩芬也不知道病得怎么样了?你有没有去看看她?”
“我很想去看看她,可是我又一直不敢去。”
“怕她怪你,骂你?”
“唉,是啊!”章彬彬叹了口气说,“你是知道的,梁佩芬痛哭流涕求过我,杨罗亭也死皮赖脸求我,要办保外就医,可我一口回绝了。现在,你看,她还真患了慢性肝炎等等一大堆病,作为一个老朋友,好姐妹,我是不是太绝情,太过分呀!”
“章姐,这也不能怪你的,她梁佩芬就算真的有病,可在你当班的时候,她的肝炎也没有发作呀!”
章彬彬默了一会儿神,说:“不管怎样,下回我再回省城探亲的时候,我一定要去梁佩芬家一趟,一是看看佩芬,二是看看佩芬她妈。我曾跟你说过,我在生产建设兵团的时候,佩芬的妈妈把我当亲闺女一样看待呢!”
章彬彬说起梁佩芬的时候,心情很抑郁。可以看出,因为梁佩芬真有一大堆病,她没有为自己儿时的朋友提供方便,她一想起来就惴惴不安,像是欠了人家的情。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吕金妹的家乡东源县的黄檗乡。一打听,吕金妹的老家在吕家坳,离乡政府所在地还有五华里,不通汽车,我们只得在乡招待所住下来,准备次日一早登山。
任思嘉——
今天我们要去吕家坳。一早起来,章彬彬要我脱下警服换上便装。我有些不解,说:“穿警服有一种职业上的庄严和威严,更便于工作,为什么要换便装呢?”
章彬彬说:“这就要看是去干什么。如果是去抓逃犯,穿警服比较威严。我们今天是去家访,跟罪犯的家属打交道,穿便服会更随和。”
“行啊,章姐,你真够细心的。”
章彬彬笑笑:“啥细心呀,不过警服比你多穿破几十套吧!”
其实,我又何尝不爱穿便装?自从穿上这身多了几分庄严而少了许多柔美的警服,女性的特质在我身上消失了不少。我换上一条公主牌牛仔裤,一件苹果牌大红T恤衫,觉得又找回了学生时代的顽皮和潇洒。章彬彬穿一件花格子短袖衬衫,蓝的确良西装裤,脚上一双白球鞋。她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问道,“怎么样?小任!像个乡村大嫂吧?”
我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很好看,像个乡村女教师。
但是端庄有余,时髦不足。太老派一点,你为什么不穿T恤牛仔呢?当然,你如果穿裙子肯定会更好看。”
章彬彬说:“老啦!我老公给我买过好几件T恤,花短裙,一直压在箱底,我不敢穿。”
“章姐,其实你只要稍稍打扮,你还是很漂亮的。”
“如今可不敢说漂亮了,想当年在兵团文宣队当演员的时候”
“那一定非常漂亮的,全兵团有名的‘小铁梅’呀!”
“可是现在老了,老了老了!”章彬彬唱了一句京戏:“十八年就老了个王宝钏!”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我问章彬彬:“你在清水潭女监当了二十多年警官,把青春都献给了这些女犯,你难道一点也不后悔吗?”
章彬彬说:“工作不顺利的时候,受到委屈的时候,我也会后悔的。我当年的兵团战友,许多人后来都上了大学,我相信只要给我继续上学的机会,我很有可能成为一名好教师,成为一个好演员,或者,成为一名好记者。但我过早地穿上这身警服,从此就走不出清水潭。不顺心的时候,也会有点委屈。但是,一到过年过节,我会接到许多贺卡和慰问信,都是刑满出狱的女犯和女犯的亲属寄来的,说她们怎样开始新的生活,怎样想着我念着我,有的女犯还当上女经理、女老板,成了劳动模范和先进人物我就感到心里挺踏实的!”
我说:“章姐,我看出来了,能像你这样热爱这份工作的,现今实在太少太少!”
“也谈不上热爱。”章彬彬说:“我觉得这是一种责任。医生给病人看病,能延长人们肉体的生命,当然很有意义;我们做一名监狱管教员,工作虽然非常平凡,可是拯救了多少人的灵魂!
这不仅提升了人们的生命价值,同时也保障社会的安宁。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我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我静静地听着,觉得这些朴素的话由一个朴素的人说出来,像金子一样闪光。
正说着,给我们当向导的乡妇女会主任严大姐来了,我们吃过早饭,就结伴上路。
从黄檗乡到吕家坳只五里路,并不算远,在平原上甩甩手就到的。可是这里的路不好走,出了小镇,就开始一直不停地爬山。羊肠小道大都用石头砌成,逼仄而陡峭,有些地段遇上一爿山梁就是一整块巨大的岩石,先人们在悬崖绝壁上凿开一条天梯一般的石蹬小径,我攀缘而上时,有一种悬在半空的感觉。我蓦地想起好些年前,吕金妹和她的小同学陈彪从吕家坳下山来上初中,这一段山路每天要走一个来回,一年是三百多个来回,三年就是一千多个来回,他们的爱情,也许在风雨兼程中指天盟誓,也许在艰难跋涉中相互扶持,也许在亦步亦趋中洒下多少欢笑,怎么说吹就吹了呢?
一路上,章彬彬和严大姐聊起吕金妹家的情况。她问吕金妹入狱后,她的父母亲人有什么反映?她的男朋友现在有没有娶亲?他们怎么不去看望吕金妹?严大姐一一作了回答。这个吕家坳可是个又穷又落后的小村子,就在前些年,连寡妇改嫁也会受人非议的,吕金妹犯了做“鸡”的罪,整个村子都觉得被这个坏姑娘丢尽了脸,把她父母骂得抬不起头,想去探监也不敢去了。
那个陈彪呢,听说倒是一直等着吕金妹的,他们自小有感情,高山大岭的,娶个老婆也非常不易。可是他哥极力反对,这里有观念问题,更有说不出口的私心。陈彪不是用吕金妹挣来的钱建起几间小瓦房吗?陈彪他哥大概想图这房子用来自己成家立业,就一个劲泼陈彪的冷水,不让陈彪继续这门亲事。
章彬彬一路上走得很慢。我知她的腿有痛风症,怕太累了腿脚出毛病。同时,她又寻根刨底地跟严大姐闲扯穷聊,村子到了,该知道的情况,她已经大体知道。由此足见一个老警官的干练和精明。我想,章彬彬要找些什么人,进行怎样的谈话,早已成竹在胸了。
我们上到半山腰,看到一片苦槠树林,转进一个倒U字形的小山坳,十几户平房茅屋高高低低地趴在山窝里,严大姐说那就是吕家坳。
我们迳直找到村民小组长的家。小组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农民哥,听说我们是清水潭女子监狱来的,有点儿紧张,一面过分热情地留我们喝茶,一面很可能就差个什么人去吕金妹家通风报信了。
我们喝过一杯茶,由村民小组长领着到吕金妹家。她的父亲、哥哥、嫂嫂和妹妹都在厅堂里严阵以待;但是,惟独不见吕金妹的母亲。
我们几个落了座,章彬彬刚说到来访的目的是要向他们通报一下吕金妹的情况,吕金妹的父亲,一个五十多岁的矮个子小老头,就抢着嚷嚷:“这个杀千刀的野妹子呀,这个千人骑万人踏的臭婊子呀,她十几岁就老惹我生气,是被我赶出家门的,她外出打工就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我们早就恩断义绝,不认她这个女儿,,
不难判断,吕老汉对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顾虑重重:他们担心牵连到自己身上有一份责任,特别是担心会追查吕金妹往家里寄钱,甚至会受到经济上的损失。所以,他一开头就一个劲穷嚷嚷,以示早与女儿划清界限。
接着,吕金妹她哥、她嫂和妹妹也都同仇敌忾,表示对吕金妹的不满和声讨。从这里我不难看到,我们国家数十年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在人们心头投下的阴影至今没有消除。许多人一失足成罪人,其家属和亲友,头一个反应,就是划清界限自保平安,至于拯救和帮助失足者,倒成为下一步的事了。
章彬彬静静地听完他们的话,冷冷地问道:“你们说的是不是真话?”
吕老汉声音响亮地回答:“真话,一百个真话!”
章彬彬把目光转向当哥哥的。他哥哥的调子稍稍低了些:
“真话!警察同志,我们还敢骗你!”
章彬彬又把目光转向姑嫂俩。这两个年轻女子就目光躲闪,回答得更加含糊了。
章彬彬这才以少有的严肃口气说:“好!你们都说得很清楚,很硬气,这个吕金妹跟你们是没有一点关系了。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们,吕金妹犯的罪并不重,上头已经给她改判,很快就能出狱,而且要帮她安排工作,这需要有家属出面担保,你们当爸当哥的都说跟她早就断了关系,这事我们只好回去如实汇报了。”
我真没想到章彬彬会来这一手,她说得非常认真,非常严肃,把吕金妹的亲人们都蒙住了。吕老汉愣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说:“这、这、这个手续,如果一定要我、我们去办,我们就去办吧!”
章彬彬说:“不行!你们都说吕金妹跟你们脱离关系了,这个手续怎么办?”
吕金妹她哥也抢着说:“可村里人都能证明,吕金妹原来是我们家的人。”
吕金妹她爸说:“瓜儿离不开秧,崽儿离不开娘。再怎么说,金妹也是我吕家人嘛!”
章彬彬问道:“吕金妹是你们吕家人,可怎么没见你们谁去探过一次监?”
吕老汉等人又犯了傻,大眼瞪小眼地愣住。
章彬彬提高声音问道:“吕金妹的妈妈呢?我们也想知道她老人家的态度。”
吕老汉等不敢吱声。静场好一会儿,只听卧房里一阵响动,一个蓬头垢面的大娘摸摸索索走出来,悲悲切切哭嚷道:“同志呀,同志,我早想去看我女儿呀!昼思夜想的,也不知流了多少泪,你们看,我眼睛都快哭瞎了!可是,这几个没心没肺的,就是拦住不让我去!走,走,走,我这就跟你们去看我女儿!”
章彬彬扶着大娘在自己身边坐下来,给了她一番安慰,然后对大家说:“非常抱歉,你们不肯对我说实话,我也只好诓你们一回。实话对你们说吧,吕金妹那个罪呀,说重不算重,说轻也不算轻的,判了十二年。如果她在狱中好好改造,就能不断减刑,六、七个年头也就出来了。她今年才二十二岁,出来时还不上三十,还有很长的路好走呢!你们可好,当爹的,做哥的,连个信也不给她回,你们心里说得过去吗?吕金妹的事早结案了,不会追究家属任何责任。但是,她走上犯罪道路,有没有你们一分责任?她一次又一次寄钱回家,你们看,新房子也建起来了,当哥哥的娶了嫂子,做妹妹的也上完了中学,你们收到吕金妹大笔大笔钱款的时候,不会想到她来钱的路子不对?你们写信劝过她没有?批评教育她没有?好,出了事,你们一推六二五,跟她断绝关系,你们还算人吗?我告诉你们吧,不要说像吕金妹这样的只判十来年的女犯,就是判死缓的,判无期的,只要法律没有宣判他们死刑,我们监狱都有责任关心她,教育她,改造她,她们将来回归社会才能重新做人。你们倒好,亲爹亲妈亲兄妹,还想抛弃她,你们说,她还有啥盼头好活着?还怎么能改造好?你们过去已经把她往火坑里推了,现在还要往她身上再踩上一只脚?你们的良心都到哪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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