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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棋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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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我回家之后,崔一峰笑哈哈问道:“怎么样?给梁佩芬狠狠数落一场吧?”我应付道:“还好,还好!”梁佩芬和梁伯母给我说的那些话,我只字未提。

到梁府走了这一趟,我心里有好长好长时间不得安宁。有时,我想起梁佩芬那一张红扑扑的臭脸和那一番像刀子一样伤人的话,想起我头顶闪光的国徽赋予我的天职,我真想立即给有关部门写一封检举信。可是,在女监中,第一个给梁佩芬大开方便之门的是谁?任思嘉?王莹?董雪?林红?她们就是有这个胆量也没这个权力。洪月娥?她可是有名的“铁拳头”,我与她共事二十多年,还从未发现她有徇私舞弊的。我能举报谁呢?慢慢冷静下来的时候,我又想到从省委欧阳副书记,到现任司法厅长、监管局长、女监监狱长,一直到洪月娥和我,都是梁建成老厅长的老部下,梁老的人生结局是那样凄惨,谁不愿为减轻对他女儿的惩罚而略尽绵薄之力?监狱虽然是筑起高墙拉起铁网坚如磐石的专政机器,但是,金钱和人情这两种有如水银泻地一样可怕的怪物,绝对能够无孔不入地软化、腐蚀这个国家机器的某些环节和部件。我区区一个二级警督无名之辈,难道有回天之力吗?再说,为了不有负于病病怏怏、垂暮之年的梁伯母的嘱托,我也得信守诺言,守口如瓶啊。

我经常带着愧疚的心情告诫自己:保持缄默,就让这个绝对的“秘密”带到棺材中去吧!

当然,从省城回清水潭女监后,我也没有去找杨罗亭。我从各种渠道,听说杨罗亭那家伙果然养了一个“川妹子”红歌星,经常去“坐”她的“台”,明目张胆地挽着她雪白如玉的膀子出入于酒楼歌厅。我明白,梁佩芬和杨罗亭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我去找他还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我讨厌而且痛恨这种衣冠禽兽!

任思嘉——

在章彬彬去省城开会这些天,大队长洪月娥生产、管教工作两手抓。她常常在出早操和晚点名时作队前训话,一会儿剋这个,一会儿批那个。她表扬我三中队时也没啥好话,她说:“三中队注意啦,现如今流动红旗挂在你们大门口,这是我给你们脸,监狱长给你们脸,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她警告个别不守监规的女犯,就说:“你们可不要乱说乱动,你们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们要屙什么屎。你是孙猴子,我是如来佛,孙猴子一个筋斗一万八千里,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她总是满脸杀气,咄咄逼人,一开口就是阶级斗争年代那些老得没牙的词儿。

更令人诧异的,是我们洪队居然重视起对外宣传工作。一天,她叫她的“老情人”余科长(不仅是她生产上的伙伴,而且是她生活上的伙伴,这已成为全女监公开的秘密)开车拉来个记者,在五大队号房、生产车间转了一圈,然后是个别采访,然后是开会采访,把关飞鸾、吕金妹、谢芳等都找了去,再然后由余科长陪同上馆子。我和王莹在私下里悄悄说,看来洪队这回要把我们三中队好好宣传宣传了。

过了两天,《西源晚报》上刊出一篇题为《“铁拳头”重显神威》的报道。我们中队几个干部都顾不上说话,只管闷头看这篇莫名其妙的报道。可笑可笑,实在可笑!报道把我们大队、中队的成绩都归功于洪月娥了,说洪月娥是十多年的老模范,如何立场坚定,爱憎分明,把罪犯管得伏伏帖帖,把生产管得井井有条。有了她这个“铁拳头”,多流气多顽固的女犯,如关飞鸾、吕金妹等,都不敢乱说乱动,五大队就成为先进大队。云云。

看完这篇报道,我把报纸往桌上一扔,说:“好呵,我们洪队也知道包装自己了。”

王莹用酸酸的口气说:“这是时代的进步。人说,三分货七分装。吃的要包装,穿的要包装,连卫生巾也要包装,有的假药包装得比真药更讲究!”

王莹和我一样,这一年多在女监待下来,对洪队许多作风是愈来愈看不惯了。她是个直性子的姑娘,有时发起牢骚来比我还厉害。

董雪却一声不吭。明哲保身、安分守己就是她的信条。她对大队长不敢说个“不”字。

我故意问董雪:“喂,小董,你看呢?这篇报道怎么样?”

董雪支支吾吾的:“你说的是写洪队那篇报道吗,我还没认真看呢,不过,写写洪队也没啥不可以,她是我们大队长,又是老模范!”

王莹说:“吹一吹也没啥关系,但是也吹得太离谱了,许多事根本不是她做的么!像关飞鸾和吕金妹的转变,章副和小任付出多少心血呀,跟洪队一点不沾边。”

我说:“也不止是写谁宣传谁的事,更重要的是,宣传洪队那套过时的东西,跟现在的监狱管理改革格格不入,背道而驰。”

王莹说:“对对对!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再按洪队那一套来做,我们女监只能倒退,甭想进步。”

我们说话的时候,董雪不时抬头朝办公室门外张望。我知道,她深怕这时洪月娥闯进来,或是别的干部走进来。小小的年纪,复杂的社会已经教会她怎样保护自己,就像大自然许多弱小的生物借用保护色来保护自己一样。董雪看在这里待着有些尴尬,索性下车间去了。

办公室只有我和王莹,又坐在前后桌,谈话就更方便而且无所顾忌了。

王莹说:“怪了,洪队是个粗人,她竟变得很有心计,懂得怎样包装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看这都是那个余科长策划的。你没看到那个余科长陪着记者忙来忙去的?”

话题接着就转到那个余科长。王莹耸一耸鼻子说:“洪队在工作上是那么马列,那么死板,嘻,可在私生活上,却是挺开放的,你看她跟那个余科长,朋友不像朋友,情人不像情人,让人看着腻透了!”

我说:“这在北京、上海倒是很流行的,两个男女住在一起,旁人都视而不见。用现代话语来说,叫自愿同居,叫性伙伴,想合就合,想散就散,挺方便的。”

王莹压低嗓门说:“哎,小任,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梁佩芬突然患了肝病,而且能顺利办妥保外就医手续,你说这事是不是有点蹊跷?”

我说:“这事我也一直很纳闷。可梁佩芬去医院检查,是我和洪队陪着去的,看样子梁佩芬还真是有病,医生说得很可怕,从我经手的全过程,看不出到底是谁做了手脚。”

王莹说:“我看这事,很可能和洪队有牵连。”

我吃了一惊,憋着嗓门问:“哦,你有什么根据?”

王莹神秘兮兮说:“你没有注意到吧,最近洪队可是变了个人:她那块戴了十几年的上海表淘汰了,换上一块浪琴金表,少说要上千块钱;她从来不穿金戴银的,咳,最近左手的无名指上,突然又多了一颗大钻戒,没有大几千绝对下不来;再说穿着吧,过去的洪队,除了警服还是警服,从来没有自己买过时装的,嘿,现在你看吧,节假日,她和余科长挽着胳膊逛大街,穿戴的那个摩登呀,都快赶上大歌星了!还有,昨天我又看见有人往她家抬进一台大彩电,至少也得两三千小任,你算算看,光大家看得见的这几笔大用项,就得上万块呀!洪队如果没有第二渠道、第三渠道的灰色收入和黑色收入,她能这么阔绰,砍了我的脑袋也不信!”

听王莹这么一分析,我心里也亮堂多了。可我还是叮嘱王莹不要信口开河,说不定这些都是她的老情人余科长进贡的定情礼物呢。

接着,我又把话题扯到那篇报道上去。我说:“那篇报道不仅仅是虚假,更重要的是思路太旧,观念老化。都什么年代了,还是‘铁拳头’、‘铁拳头’的,这就关系到监狱管理工作的方针,到底是立足于教育、改造、挽救呢,还是单纯的惩罚、打击和专政?我说王莹,你琢磨琢磨,我这话对不对?”

王莹是个思想敏锐的姑娘,我的很多想法总是跟她一拍即合。她说:“小任,你说的太对了,章副的心思,是重在教育,重在挽救;洪队的心思,只是停留在把犯人管死治服。”

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我们的思路已经在互相启发互相补充了。王莹说:“我们的洪队呀,老是‘铁拳头’、‘铁拳头’的,真是炼出一副铁石心肠,对女犯们心灵和肉体的痛苦,没有一点儿感觉了。”

“对了!你这话让我想起契诃夫在《第六病室》中说的一段话。他说:‘凡是对别人的痛苦有职务上、业务上关系的人,例如法官、巡警、医生等,时间一长,由于司空见惯,就会变得十分麻木不仁,即使不愿意,也不得不采取敷衍了事的态度来对待他们所接触的人;在这方面,他们跟在后院屠宰牛羊却看不见血的农民并没有什么不同。”,

王莹就笑起来:“哈哈,你说得太有意思了!我们洪队,就是一个在后院屠宰场里待久了却看不见血的农民。”

我又说:“是的,严格地说,我们洪队只配当一名牧羊犬,她的任务只是看牲口。而章副却是一名好管教,她总是一心一意想着把那些罪孽深重的女犯,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新人。”

我们正聊到这里,看见章彬彬走了进来,连忙把话打住。

我和王莹都高兴地叫起来:“章副回来啦!逛了一趟省城,有啥好听的,快给我们说说。”

章彬彬说:“在省城七天,开了六天会,哪儿也没去,能给你们胡诌些啥呀!小零食倒是捎了些来,让你们解解馋吧!”

章彬彬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包包加应子、蜜饯、烤扁橄榄,让我们吃得满口生津,满嘴留香。

章彬彬说:“我刚进来的时候,你们正议论些啥呀,两个人都神秘兮兮的。”

我把那张《西源晚报》推到章彬彬跟前,说:“章副,就是谈论这篇奇文,你看看吧!”

章彬彬把那篇《“铁拳头”重显神威》过了过目,笑而不语。

我问她有何高见。章彬彬笑笑说:“有啥意见?表扬我们大队呗,总是好事。”

王莹说:“章副,你真有涵养,这哪是表扬我们大队,是给洪队一人脸上贴金,你还说好事!”

我也禁不住要表达我的义愤。我说:“章副呀,你难道看不出这文章的观点有问题?”

章彬彬想了想说:“事情总是那么些事情,就在你怎么看。

可能是记者站的角度不同,就弄出这样的报道。”

我说:“章副,你修养高,总能委曲求全;我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找洪队理论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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